一 英雄主义是当代文学精神史上最炫目的主题之一。但这一主题到目前为止的流变过程及其轨迹也许能引起我们深深的思索。 单就“英雄主义”这一主题而言,五六十年代的文学也许已经将它发挥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至。从郭小川的《向困难进军》、贺敬之的《雷锋之歌》等诗歌作品对“英雄主义”的纵情歌唱,到《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欧阳海之歌》等小说对英雄人物日益炽烈的景仰赞颂之情,让我们感到这是一个比任何时候都更崇尚英雄主义的时代。 十年“文革”之后的新时期文学似乎开始了一个“再叙事”的过程,在文学精神上,经历了一个将“人”重新找回来的过程,因此,在“伤痕小说”与“反思小说”等新时期初期的小说思潮中基本上是以批判的方式对人性、人道、人权的肯定,而英雄主义、理想主义似乎还是奢侈的精神装饰。正面展示英雄主义的作品出现在局部的、特殊的传统的题材领域:军事题材与改革题材。前者如《西线轶事》、《天山深处的大兵》、《高山下的花环》,后者如《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男人的风格》、《花园街五号》、《祸起萧墙》等。这些传统题材的小说表现的英雄主义也是传统的、古典的、是在集体与个人,人民与自我的冲突与矛盾中,通过弘扬、肯定集体与人民的利益,否定自我和牺牲个人而成就的一种悲壮而神圣的英雄主义,与五六十年代文学中的英雄主义精神是同质同构的。 一种新质的英雄主义似乎是伴随知青题材小说的蜕变过程而出现的。孔捷生的《南方的岸》;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张承志的《老桥》、《大坂》、《黑骏马》、《北方的河》,蒋子龙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等作品中的主人公试图摆脱“旧梦”走向“新岸”,在这样一个反思和脱胎的过程中逐渐从初期“伤痕小说”中的“感伤的”、“愤怒的”的情绪中走出来,重新点燃、升腾起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之火。但和传统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有所不同的是,灌注和渗透了澄明的理性思考和个性主义的特征。在易杰(《南方的岸》)、陈信(《本次列车终点》)、肖疙瘩(《树王》)、解净(《赤橙黄绿青蓝紫》)等人对“新岸”的憧憬与“旧梦”的作别中,在他们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情怀中包含着深思熟虑的理性反思和对自我实现的热切关注和充分肯定。尤其是出现在张承志小说中的那个主人公“我”,他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是包涵在自我实现,自我超越的思想之中的,具有极强的个性主义和人本主义的色彩。 1985年前后出现的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蓝天绿海》、《寻找歌王》,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黑森林》,刘毅然的《摇滚青年》等被指认为中国的“现代派小说”。我认为这样被指认的主要原因是主人公所表现出的那种激烈的个性主义的反传统性,他们是以传统文化精神的叛逆者而不是继承者的面目而出现的。他们的文化个性不仅与林道静、梁生宝、江涛(《红旗谱》)这样一些集体主义和“人民文化”语境中的年轻英雄不同,而且也与易杰、解净和张承志小说中的硬汉“我”等个性主义文化语境中的英雄也划出了深深的沟痕。他们的英雄主义或许正表现在传统的对峙和对自我、对个性的纯粹性的坚守。把他们与西方文学中“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直接比拟或许是不恰当、不准确的,但我们确实明确地看到他们的“英雄主义”已失去了理想主义(与社会和民族利益相结合的理想主义)的陪伴和护侍。失去了社会理想主义强有力的护持,单纯的“英雄主义”变得日益空洞、乏力、失去了充盈的社会与道德内涵,它几乎变成为“不合作”和“标新立异”的代名词。 这或许标志着一种文化上的开端,即一种非社会化、非建设性的消解文化开始具有了流行的背景。我们看到,王朔笔下的“顽主”们在叛逆的道路上更向“前”跨出了一步,他们的“不俗”,他们的“英雄气”不但失去了社会理想主义的护侍,而且也失去了“正义”的支撑,他们在赤裸裸的个人主义和经济俗利主义的牵引下干着反秩序、反道德的勾当,英雄主义发生了畸变,走向了它自己的反面。 当代文学中英雄主义的底蕴由社会理想主义到个性主义再到赤裸的个人主义的变化轨迹,显示出令人悲哀的“精神滑波”。这种“精神滑波”现象不仅表现在王朔小说中个人主义和俗利主义的精神畸变,还表现在“新写实小说”中的“非英雄主义”和庸人气息的流溢。 对于“新写实小说”,人们最明显的观察到的是它对生活形态的日常性、世俗性的内容的侧重。与传统的写实小说将经验性的内容抽取为阶级矛盾与阶级斗争不同,“新写实小说”似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将日常生活,吃喝拉撒睡等推举到了本体性的地位上来。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强调要创造典型人物就必须创造典型环境,这种典型环境是对政治经济关系的本质性概括;“新写实小说”也创造了自己的典型环境,但这种典型环境恰恰淡化了政治经济关系等经验内容,而特别推重人的工作起居、邻里悖忤、家庭纠纷等日常性经验。如果用一个已经熟烂的概念表达的话,“新写实小说”推重的不是人的生存关系中作为本质内容的“生产关系”,而是作为表象存在的“生活方式与情感方式”。“新写实小说”的这种“典型环境”被意象化为“烦恼人生”这一压抑而沉重的生活命题。在《烦恼人生》中写工人印家厚从早起床到日落归家一天的生活流水帐,这一天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烦恼”和“不如意”:住房拥挤、厕所拥挤、汽车拥挤、奖金分配不公、爱情失意。生活成了一场沉重的劳役。在《风景》中,“河南棚子”里猪狗一般的生活与亲子手足之间的仇视和互相折磨,更是一片独异的生活与人性的风景。在《单位》、《一地鸡毛》中,人与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