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不时掠过浮华的市景,充耳皆是喧闹的市声,我去拜访董桥。 在我的心目中,董桥似乎与香港这座国际商城格格不入。他本该属于苏州的某座名园,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他也可以属于伦敦郊外的某个小镇,红瓦尖顶的小洋楼,青苔点杂的石板路;他甚至可以属于台北敦化南路附近的某条小街,虽然走出不远就是一片现代高楼,但毕竟还遗存着醉厚的古风古韵——然而董桥却偏偏属于香港。 或许,正是香港所特有的那种浓郁的自由空气,以及不中不西、亦中亦西、中西合璧、华洋杂揉的文化氛围,给了董桥适宜的气候环境和雨露阳光,使他在这片看似繁华而浮躁的热土上,得以小心翼翼地开垦出一小片水草丰美的后花园,随意点缀上几株幽兰蕙草、几块汉瓦奉砖;或者翻出几幅维多利亚时代古版书的插图,把玩着几尊古希腊女神的小雕像;每日里在这自造的园林中播种既古典又现代的文化籽种,隔不多久就收获一些“乡愁的理念”,留住一些“文字的绿意”,盘桓沉吟,心游万仞。偶尔泡上一杯英式红茶或中式绿茶,翻开他所中意的某一本闲书,便可与苏东坡、袁中郎、张宗子、摩里斯、毛姆、马克思等等中外先贤,作上一番优雅而机智的对话,时有所感,便随手写下几段长长短短潇潇洒洒的文字,天长日久,一股淡淡的、持久的、魅力撩人的文化馨香,就从这小小的后花园里飘散开去。倘若碰巧遇上那些对这种气息有偏嗜的人物,便会像发现奇珍异宝似地惊叹:“怎么可能?在香港竟然还有人保留着如此精致优雅的古典情怀!” 许多外地人,就是因为读了董桥而改变了对香港这座城市的文化观感。 照理,香港应该为拥有董桥而感到欣慰;但事实却偏偏是,属于香港的董桥却很寂寞。不要讲他的知名度不能与那些富豪大款、影视歌星相提并论,即便是专吃文字饭的人,他也并不属于“畅销”、“热门”之列。据我所知,在香港众多的作家组织中,甚至至今尚无董桥的籍籍之名。他远离繁华,远离喧嚣,只管读他的书,看他的画,品他的茶,编他的报刊,写他的散文——只管沉醉在他那充满绿意的文字中,陶然忘归,乐不知返。然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今的董桥俨然香港的一个文化存在,只要你想了解香港的文学或者文化,总会有人郑重其事地向你推介:“你一定要看董桥”(这本是一篇评论董桥的文章标题,前不久坊间又出现了一部由陈子善先生编辑的同名评论集)。董桥像是一道无法绕过的文化之“桥”,吸引着文人骚客们前去寻幽探胜。就我而言,先是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黄德伟教授与我聊起香港文学的状况,对董桥的散文评价甚高,希望我能采访董桥,用他的话说:“董桥是香港文学的一景,是高雅、精致散文的代表。”随后,当我与香港中文大学金耀基教授谈起文化时,金教授也认为不能不去见一见董桥,他甚至当场抄起电话,要与董桥约定时间,可惜无人接听。金教授便在一张名片上给董桥写了一封短笺,引荐我去拜访董桥。 于是,我揣着这张沉甸甸的名片,叩开了董桥先生办公室的房门,与这位散文名家进行了一次轻松愉快的有关散文的对话——当时正值暮春时节,窗外飘着些微雨,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使董桥先生那清癯的面部轮廓显得有些朦胧。他为我沏了一杯立顿红茶,没有加奶,也没有加糖,微苦而醇厚。他讲话的声音很轻,音调的起伏也不大,平静舒缓,娓娓道来,而所谈的观点却时见峥嵘,很像他的散文。我甚至觉得,面前的董桥先生又何尝不像一篇精致的散文呢? 陶渊明说:“奇文共欣赏”。我由此决定把这篇独特的“散文”公诸同好。 一 侯:董桥先生,我很喜欢读您的散文,而且我现在也开始学习写散文。因此,我想今天就和您谈一谈散文方面的问题,您以为如何? 董:这也是我感兴趣的话题。 侯:我最近读了您的《英华沉浮录》中的许多文章,我觉得您的这批散文写得很雅,很古典,同时又很现代,中西跳跃,古今纵横,有时还大段地引用英文…… 董:这是因为《英华沉浮录》最初见报是发在英文版上,我必须既讲英,又讲华。当然,我在写《英华沉浮录》以前,也比较喜欢弄一些西方的东西。这其实也是前辈散文家的习惯作法,比如,钱钟书先生,我看他的散文就感到他的中国学问底子很厚,可是他吸收外国的营养也很多,所以他的东西跟别的学者不同,视野很开阔。再比如梁实秋,他的东西现在大陆也能看到了,他的中文底子好,也吸收了许多外国的东西,才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侯:我觉得您的散文也在形成一种风格,即使是当年署名“编者”的文章,人们也能看出是您的手笔,因为有人称您的文章为“董桥体”。我很想知道您写散文的渊源所在,也就是您学写散文的经历和脉络,这对理解您的散文风格的形成过程,显然是有好处的。 董:我并不觉得我的文章已形成了什么“体”,其实我现在一路还在变。说起我学写文章的过程,确实是经历了许多阶段的改变。起初我很留意中国的东西,特别是明清笔记,我非常留意。我觉得那是非常有灵性的东西。文章要活,用它作底子,或者叫作基本功,可能是一条路。当年林语堂已经是这样走了。可是这样探索了一段,又感到不行。光是看明清笔记,然后模仿他们那种风格,写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假明清笔记,这一点我很难接受。那就要再开一条路,就要看看人家怎么写、看看外国人怎么写。其实讲起来很简单,就是多看,看他们18、19世纪的东西,也看20世纪的东西,看得多了,你就会有所感情:唔,还可以借他们一些东西拿过来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