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却没有泥土 那是一种野生植物 云鹤这首《野生植物》的另一种版本结尾两字题作“游子”(注:《菲华新诗选》,福建人民出版社,第33页。)。“华侨”也好,“游子”也好, 它都形象而准确地刻绘出今日寓居海外的华侨、华人和华裔的某种生存境况和心理状态。这种境况和心态,也即是缺乏家园感和文化依凭的游子的漂泊境遇和心态。 中华民族是一个安土重迁的民族。奠立在自然经济基础之上的漫长社会发展,使“家”成为社会结构最稳定的基本单位,以“家”为核心的宗亲血缘文化也成为社会关系构成的文化基础。因此,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极为重视“家”和“乡”的观念。家是血统,乡是血统所依附的土地。而血统是不能背叛的,非不得已,绝不轻言离乡。而“离乡”即意味着“别亲”,是对血统或血统所依附的土地的离弃。虽然,作为“家”的放大的“国”,需要它的子民为之献身效力,于是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既有“父母在,不远游”的庭训,又有“尽忠报国”、“大丈夫志在四方”的铭教。但是这一吊诡的命题最终还要归结到“落叶归根”的乡谚中,还是以乡土为重。它形成了中国人独特的以“家”为核心的文化价值体系。现实的不得已离乡,和精神的日夜寻求归根,孕育了中国古代诗词中许多动人的游子的篇章。然而他们离乡别亲,浪迹江湖,或为功名,或为谋生,大多并不走出自己的国土,依然呼吸在自己民族的文化空气中。游子的吟唱,实际上也是对自己民族这种具有吊诡意味的文化精神的吟唱,在几分凄怨里也有几分矜持自得的潇洒。 然而漂洋过海的华侨不同。他们是漂离自己的国土,远在异国他乡陌生的文化境遇里。因此文志在散文诗《作客》中说:“我们是无根一代”,开始了漫长的无根生涯”。这种“无根”,不仅是失去土地,更重要的还是失去文化的依凭。因此所谓“漂泊”,是在肉身漂泊之上更令人痛苦难忍的精神的漂泊。无茎、无根,也没有泥土的“野生植物”,云鹤对于华侨的吟唱便不能不是噙着眼泪的吟唱,绝没有游子在思乡中依然可以炫耀的那份欣慰和潇洒。这或许是今天海外华文诗歌中的游子形象,与中国传统诗词中游子形象最深刻的区别之一。 怅然于“失根”的怆痛而发出的游子的感喟,实际上是一种“寻根”的企望。 和权在《千岛》中以更明白的语言描述了海外游子这一精神历程:“为了寻找传说中的桃花源”,祖先在“已然模糊的年月”里“扬帆出海”,而把“我们”遗落在“多风浪的千岛”。“饮着椰汁/弹着吉他/裸着棕色皮肤”的“我们”,便不能不睁大眼寻找—— 而祖先的帆呢? 而桃花源呢? 这里发出的是透过诗歌的“冷冷的水声”,“溯流而上”去寻找“那永不干涸的/源头”的呼吁。 这样,和权的《千岛》和云鹤的《野生植物》一样,所触及的正是当代海外华文诗歌最重要的一个母题:精神漂泊与文化寻根。 二 文化寻根是本世纪下半期以来普受关注的一个世界性的文化主题。它反映了跨越殖民主义时代以后弱势民族的一种文化自觉,也标示出在信息时代世界重新整合的背景下,寻求文化价值仍然是在这个越来越淡化个性存在的资讯世界中确立自我身分和位置的生存基础。当然,文化寻根在不同国家、地区和族群中的出现,有着各自特殊的背景和原因,它们共同构成了本世纪后半期一种煊赫的文化景观,也必然地要昭示出未来世纪的某种文化走向。 就菲华文学而言,文化寻根是它积蓄已久的一种历史情绪的喷发。 中国与菲律宾的交往,最早可远溯至三国时代而盛于唐宋。当扬帆远来的华商,从最初游弋在部落纷立的菲律宾群岛之间,以鸣锣为市邀集岛民登船交易,到逐渐上岸设店、定居贸易和从事开发,便同时也带来了中华民族丰富的文化。在这漫长的数百年发展中,菲律宾经历了西班牙殖民统治、美国殖民统治和战后独立几个历史时期。出于对当时还堪称强大的明清帝国的恐惧与猜疑,西班牙殖民者对华侨一直采取扼制和压杀的政策,限额入境,划区居住,甚至不惜以血腥手段进行镇压。从17世纪到18世纪中叶,就曾连续发生过5次大规模屠杀华侨事件。 英奇在《过江猛龙瘫痪了》一诗中揭露了西班牙殖民者这种惨无人道的血腥暴行: 祖先八世踩踏过的泥沙, 留下疤痕满布 铭刻拓垦艰难苦痛的史页; 何必查究流泪、流汗、流血的容量? 不如看青山冢垄累累的白骨深埋。 美治以后,虽然采取比较和缓、开明的政策,但对华侨的限制依然。加之此时已日益贫弱的国势,使迫于水旱兵灾漂洋过海谋生的华侨,很难再从母国获得强大的政治支持,而在海外陷于孤悬无助的境地。侨民文化相对于所在国的主流文化,本来就处于边缘地位。而华侨的失助和屡遭迫害,更使他们的文化陷于弱势和坠失。这种情况,是全球华侨和华人共同的遭遇,菲律宾的情况尤烈。现在菲律宾华人人口虽逾百万,但在菲国总人口中仅占2%, 是东南亚诸国华族人口所占比例最小的国家之一,不能不说是历史的悲剧遗留下来的后果。 这是历史的一面。历史的另一面是压迫越深,反弹越强,尤其在文化层面,其所激起的文化自我保护意识便也越强烈。以闽南华侨为主体的菲华族群,其急公尚义、团结互助的文化性格的形成,便与这一特殊的人生遭遇密不可分。在华侨、华人刻苦经营而取得的巨大经济成功的支持下,菲律宾各种华人社团之多,可能也是东南亚诸国之冠。这些华人社团,在强化族群观念的同时,也不断与故国母土发生频密联系,维系和深化着海外华侨和华人对故乡母土守望和期待的感情。当母国重新以一个东方巨人的历史新形象,屹立在世界各民族之林,给海外游子以巨大的精神关怀和支持时,华侨和华人对母国守望和期待的感情,便转化为热烈的追怀和赞颂。文化寻根便从潜在的精神追求,转化成为涌动在菲华文学中一股强大不息的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