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现代汉语不能离开近现代的中国历史。 其实,更应该说是:谈中国现代史不能离开现代汉语。 这不是一句文字游戏。这是我所选择的看待历史,看待中国,看待中国人的方法。因为在我看来,历史的一切痕迹,过去的,现在的,甚至是将来的,都丝毫不差的留在语言之中,而且常常是活生生的留在语言之中。沿着语言的脉络,历史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根、茎、枝、叶、花朵、果实,包括细胞组织,遗传基因,一切都有语言的证据可寻。现代汉语的形成是和中国近现代史同步的,它从民间走上庙堂的“革命”经历,它中西杂交的种种遗传,它表面上的完全的由人所“创新”“革命”,而实际上古老无比的历史存在,等等等等,无不蕴含着深刻的内容。其惊心动魄之处,比语言外面的世界有过之而无不及。将近一个世纪以来,现代汉语已经被我们“自然而然”“浑然不觉”的接受、使用。有的时候甚至是随心所欲、狂妄自大的使用、摧残。可它却一直沉默不语。但是仔细一想:正是这个表面上被我们所“使用”的现代汉语,在最深层的意义上规定了我们的行为,左右了我们的历史,限制了我们的书写和言说,赋予了我们感慨万千、悲恨满腔的命运。我们自认为的自由的书写和言说,到头来却不过是只能如此的书写和言说。我们对于现代汉语的麻木和忽略可谓久矣!我们几乎是从“创造”它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对现代汉语的不自觉的历史。近两年来我所一再强调的“语言的自觉”,就是说的这个意思。现代汉语是现代中国人全部的表达和记录,也因此而可以视为现代中国历史的全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没有语言的自觉,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的一切议题都是空谈! 我深知,以自己浅薄的理论和知识准备难以胜任如此重大复杂的命题。我不是谦虚。我最讨厌把谦虚当做“交通规则”遵守出来给人看,好像谦虚了,无知和漏洞就都可以原谅。谦虚本是一个人在内心深处与天地万物独身相对时的敬畏。我是在这个无比巨大又无比重大的问题面前,感到自己深深的无能和淹没。我所说的自觉,当然首先是对自己的清理和批判。因为作为小说家,我自己也希望从对现代汉语的蒙蔽中一步一步地挣扎出来。至于到底走了有多远?到底是否真的能挣脱?都还是遥遥无期的事情。尤其是想到我们今天的一切好处都是受惠于现代汉语,我们的一切痛苦又都是源出于现代汉语,真可谓百感交集,欲言又止。我对汉语的深情和虔诚,使我永无可能拿出心平如水的“学术冷静”。可现在,既然要把话说给别人听,我不得不勉力为之。 由于我提到了“根、茎、叶”一类的话题,难免会引起误会,会以为我是要讲“现代汉语形成史”,大家千万不要误会,“现代汉语形成史”这题目太大太大了,我根本不配讲。我还没有糊涂到不自量力。此外,“现代汉语形成史”这样的题目也太像是教科书里才有的,那里面的“根、茎、叶”一类的说法,解剖的都是些“死亡”标本。而我想说的是活生生的现代汉语,是现代汉语的生成,是现代汉语的过程,是现代汉语最活跃的使用。当这种活跃的使用、生成超出了小说和文学的时候,我就宁愿先放下小说和文学,而谈比文学要大得多的汉语和现代汉语。我是把现代汉语当做一个总体的生命来对待,来体验,来理解的。或者说是从一个小说家的角度出发,对于现代汉语生成过程的理解,对于现代汉语总体的生命印象。就好比面对一个人,医生会说他血液如何,心脏如何,体温多少。而我想说,我这个朋友小的时候特别胖,眼睛特别大,聪明极了;后来长大了,人变瘦了,脾气也变坏了,谈了几个女朋友都吹了,这家伙发誓这一辈子再不找女人,结果这两天又和一个胖姑娘混到一块儿了。提到一个人,你不能总看他今天现在如何,你总会想到他的过去。对于好朋友,对于至亲至近的亲人,你对他的过去比他的现在记忆得就更深更牢。你对他肯定是一种从生到死的总体的记忆。既然是总体,就肯定会牵扯到过去和历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永远是一种现在的存在。 好在所谈的现代汉语的历史并不遥远,其中一部分是我们亲历的,另外的部分也常常是手边、眼前的常识。只要把历史和想要找到的回答放进现代汉语形成的显影液,一切都会清晰地突现出来,这意想不到的清晰有时甚至让你觉得历史并没有远去,它随时随地都可以马上从我们无意的书写中走出来。当然,这方法不是万能的,但它对于汉语写作这个题目的清理和探究却尤为有效。 1 我们都知道,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是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这篇小说写于1918年4月,发表在同年5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这个时间不妨看作是现代汉语的生日。对这个生日恐怕有人会提出异议,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了胡适先生1917年1月在《新青年》 上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但我的着眼点在作品而不在主张。如果以主张论,再往前还有章太炎、梁启超、黄遵宪,都是新文学的开创者。就从《狂人日记》算起,迄今为止,也不过才八十年。八十年时间,作为一种书面语的年龄实在不能说它长。可是对于现代汉语我们不能只记录一下生日就完事大吉。还要再看看它是如何受孕、怀孕的。这倒也不难。1840年鸦片战争中英国殖民舰队火热残酷的炮弹,可以看作是这场文化杂交的开始。尔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都伴随着鲜血和痉挛,都是漫长痛苦的孕期反映。等到现代汉语出生前后,所谓狂飙突进的新文化运动,又给了它最后的遗传和胎教。 现代汉语刚出生的时候,不叫现代汉语,叫白话文。现在被“学术”化,被“正名”,被书面化,堂而皇之了的现代汉语,出身是很低贱的。所谓白话,就是口语,就是平头百姓天天操在嘴上吃饭穿衣、交际使用的俗言俚语。几千年来一直被官方的文言文所排斥、鄙视、置之不理。所谓“狗肉不上席”就是说的这类事情。所以,新文化运动之初,为了埋葬旧文化,建立新文化,为了打倒旧文学,建立新文学,为了废除封建等级制的文言文,建立平民大众的白话文,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为低贱的白话正名。于是,在白话兴起的同时,一股把劳苦大众神圣化的运动也遍及中国。自从蔡元培先生1918年11月16日在北大首先喊出“劳工神圣”的口号以后,这样一股“民粹主义”的思潮,就从启蒙民众走向“神化大众”;就从反对等级走向“反智主义”。于是,中国现代史上这样一场不被察觉的蜕变,就先以白话,后以现代汉语的方式,在中国愈演愈烈,最后在毛文体中登峰造极。打开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章,“大众”、“工农”、“劳工”、“平民”、“普罗”、“阶级”、“剥削”、“压迫”、“打倒”,等等,这样的字眼俯拾皆是。更不用提李大钊、陈独秀这样的领袖人物,最终放下民粹主义走上了更为激烈的共产主义。现在已经停刊了的《东方》杂志,1996年第三期上有顾昕先生一篇非常好的文章:《民粹主义与五四激进思潮》。文章不长,但是很启发人。为了让大家领略一下当时“民粹”到什么程度,我们不妨从这篇文章中摘出一点资料来读一读:“各种对抗强权的根本主义,为‘平民主义’(兑莫克拉西。一作平民主义,民主主义,庶民主义)。宗教的强权,文学的强权,政治的强权,社会的强权,经济的强权,思想的强权,国际的强权,丝毫没有存在的余地。都要借平民主义的呼声,将它打倒”(毛泽东:《湘江评论》创刊宣言)。“到农村去,拿出当年俄罗斯青年在俄罗斯农村宣传运动的精神,来作些开发农村的事。”“要想把现代的新文明,从根底输入到社会里面,非把智识阶级和劳工阶级打成一气不可”(李大钊:1919年2 月《晨报》,《青年与农村》)。“念书人是什么东西,还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无用而又不安生的社会蠹民吗……所以我们此后应当觉悟,教育是应当给一般有用的人民——平民——受的……我们这些人好称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了,但是请问回到家里扛得起锄,拿得起斧子、凿子,擎得起算盘的可有几个……再翻回头来看,看看那些大睁着眼不识字的可怜的平民,却实实在在我们的衣食生命都在他们掌握之中。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人,真正的社会的分子”(《平民教育》第九期,1919年12月6日)。 好了,不必再多引了。凡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对于这样的文字实在太熟悉了。如果不标明它们的时间和作者,真叫人难以置信。可这是真的。这不但是真的,而且是新文化运动之初的知识精英们,大声疾呼,拿来为白话文安身立命的理由。在这样一种普遍的社会和思想气氛中,在白话文正在出生成长的时候,这样一些思想和观念被激烈地放进白话文的书写和表达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话语内容又被错杂纷纭的覆盖在现代汉语的叙述中,成为它的根基和难以更改的遗传。等到它们再度爆发出来的时候,那种巨大的杀伤力,我们只好以“浩劫”二字来形容。而只有看到了这样的文字,我这个当过知青的人才明白,所谓“文化大革命”,所谓上山下乡运动,实在只是早晚的事情,实在是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