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诗人来说,一种诗歌风格的形成决不仅仅代表个人的成就,而是体现了一个时代诗歌变革的足音,反映出诗人对诗歌传统的继承和发展。紧随时代潮流,海子走出了一条创新之路,形成了鲜明、独特的诗歌风格,在当代诗坛上产生了重大影响。诗人西川认为,海子诗歌创作的最高理想是:“渴望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具体设想是:“从抒情出发,经过叙事,到达史诗”;空间想象和构图范围是:“东起尼罗河,西达太平洋,北到内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陆”。(注:西川编: 《海子诗全编》,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9页。)正是这个宏伟目标吸引海子走上了史诗创作道路。然而,海子最终成为史诗诗人,仍然是以他前期的抒情诗创作为出发点,并在抒情诗成就的基础上完成了升华和转型。 一、大师的启示与神性感悟 1988年,海子在他的论文《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注: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914页。)中,提出下列诗学观点:(1 )抒情诗人分为两类:一类是热爱生命的诗人,一类是热爱风景的诗人。热爱生命的诗人是热爱生命中的自我,认为生命是自我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热爱风景的诗人是热爱风景中的灵魂,把景色当成庙堂,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这就超出了第一类狭窄的抒情诗人队伍。(2 )热爱风景的诗人会在风景中发现“元素”的生命性质,找到元素的呼吸和语言,海子认为梵高和荷尔德林就是这种诗人。(3 )热爱风景的诗人在接受生命元素的召唤时,也要尊重元素的秘密,不但热爱河流的养育,还要忍受洪水的破坏,把宇宙当作神殿和大秩序来热爱。这篇论文为研究海子抒情诗创作风格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海子不但在梵高和荷尔德林的作品中找到了抒情诗情感产生的原动力,而且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创作实践。在海子的诗歌里,总是出现泥土和麦子,粮食和土地,马群和油灯,永不停息的四季轮转,像水一样清凉的女孩子和劳动妇人等。我们隐约感到,海子的诗和大自然的各种景色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呼吸般的联系,却一时无法说清它到底和这些永恒存在的景色之间达成什么样的默契关系。通过海子对荷尔德林的感悟,我们会对他创作的诗有更多的领悟。在任何抒情诗人都无法回避的自然景色中,海子找到了生命存在的元素感,只有把景色中的元素变成诗的呼吸和语言,对大自然元素怀有不可置疑的感恩之情,并把他的神与灵归伏在大自然的神殿秩序之下,才能渴望接近荷尔德林的创作境界。“荷尔德林的诗是真实的、自然的、正在生长的,像一棵树在四月的山上开满了杜鹃, 诗和花,风吹过来,火向上升起一样。诗和远方一样”。(注: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917页。)可以说,在对自然生命元素的感觉和热爱方面,海子与荷尔德林达到了某种息息相通的境界,他追随大师的精神,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大自然的神性去安排,去创造,而他自己则地地道道地成为一个大地的赤子。 海子对大师精神的另一种感悟,也充分记录在他的诗行里。“梵高啊/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是丝杉和麦田/还有你自己/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荷尔德林——告诉我那黑暗是什么/他又怎样把你淹没”,“你——现在又怎样在深渊上飞翔——阴郁地起舞”,“你可是也已成为黑暗大神的一部分”。在这些诗句里,海子的想象力被一些失衡的情绪包围着。与梵高、荷尔德林的相通,也给他带来对生命元素中的另一面——对黑暗深渊旋律的极端敏感和无法自控的追逐。这也许是促使海子走向和两位大师一样“不幸”生命结局的吸引力的“黑洞”,但如果海子能在“洞口”停下来,在生活与诗之间保持一段清醒的距离,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海子和他的惊心动魄的诗魂。海子用他特殊的精神触觉,接活了中国诗人和上个世纪西方艺术大师的联系,并把他们的暴烈性和生命忧郁感,引进了当代抒情诗。这样,海子拥抱神性生命元素的方式,就以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出现在他的诗歌里。 二、神性拥抱的两极体验及麦地情思 海子强调诗有自己的领土和王座,有自己的呼吸,不需要世俗来扰乱。这也是强调诗人已经离开物质俗欲,用纯粹的精神和大自然交融,在那里找到神性的依托,即使自然之神带给他的是风沙暴雨,他也能保持向神殿朝拜般的虔诚。在海子笔下,永远也不会出现败坏的心境和向外发泄般的凡俗感情,他看到的是景色和元素之间完美升成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使海子能独自领悟和感受到神性元素中最宁静最和谐的诗情。 1989年3月,海子创作并改写了5首关于桃花的诗。在这些“桃花”系列作品中,海子写出了神灵归伏于自然之后的另一面痛苦和忍耐的经验。生命每天都在生长,每天都要面临死亡,而生长死亡的时速和四季轮换一样准确及时,不能不让人预感到某种惊心动魄的催促和暴力虐杀的气息。然而,海子仍然能够在这类诗中,表现出安静、神秘、单纯、威严,他没有因为介入死亡的感受而出现对神的不信任或混乱迷离的情态。 “现在是春天的火把/被砍断/悬在空中/寂静的/抽搐四肢/罩住一棵树/树林根深叶茂/花朵悬在空中”(《桃花开放》)。“部落的桃花,水的桃花,美丽的女奴隶啊/你的头发在十分疲倦地飘动/你脱下像灯火一样的裙子,内部空空/一年又一年,埋在落脚生根的地方”(《桃花和你》)。 在桃花系列诗中出现的生命突变的不安祥预感中,诗人是否已经意识到令人灵魂颤抖的声音?或者是大宇宙秩序中神秘残忍的力量给人带来的不可捉摸的召唤和暗示?总之,海子的诗一旦进入对生命成长的另一面——毁灭或灾难的歌唱时,就情不自禁地迸发出一种内在裂变的趋势,向外喷吐着新的带有动感的血红神秘的生命流变的征兆。这也许和作品写作的时间靠近晚期有关?对自然之神的热爱和忍受的双重崇拜,使海子的诗有别于其他诗人进入死亡命题时唤起的过于平静的时空经验感受的诗意构成,成为生命元素和自然秩序结合得尽可能完美的诗的神光。像《河流》、《秋》这类悲凉绝决的情调在海子的短诗中虽不算太多,却足以代表海子归伏于神殿秩序中“死亡”召唤的虔诚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