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先生一生提倡传记文学,时时劝告和督促他的朋友们写自传。他在《四十自述》的序言里说:“我在这十几年中,因为深深的感觉中国最缺乏传记的文学,所以到处劝我的老辈朋友写他们的自传。”(注:《四十自述·自序》,亚东图书馆1933年9月版,第1页。)虽然他们都答应了,但很少,几乎没有人实践他们的诺言。胡适写这几句话的时候是1933年的6月。那就是说,胡适留学归国后不久, 他就开始劝促他所认识的朋友写自己的传记。接受他的劝告的人有蔡元培、张元济、高梦旦、梁启超、林长民、梁士诒、熊希龄、叶景葵、陈独秀等。这些人都比胡适年纪大。最大的张元济要比胡适大24岁,最小的陈独秀也比胡适大12岁。而林长民、梁启超、梁士诒,当时都已去世了。 到了晚年,胡适在得读黄郛的夫人沈亦云的回忆录后,写信给沈亦云,信中感叹道:“我在这三四十年里,到处劝朋友写自传,人人都愿意,但很少人有这闲暇,有这文学修养,更少人能保存这许多难得的‘第一手’史料,……”(注:见耿云志、欧阳哲生主编《胡适书信集》(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9月版,第1550页。)从这里看出, 胡适认为写自传需要几种条件,一是要有闲暇;二是要有文学的修养,三还要能自己保存许多“第一手”的史料。以这几条而论,胡适劝告过的那许多老朋友,除了没有闲暇以外,条件都是具备的。而胡适本人,保存“第一手”的史料最多,文学、史学修养皆甚高,也只因不得闲暇,而未能把自传写完。 胡适除了私下里劝告朋友写自传,还多次在公开场合演讲传记文学。听他演讲的人不免受到鼓励,因而对传记文学感兴趣。胡适对传记文学的提倡不是没有效果的。陈独秀于30年代在国民党政府的监狱里撰写《实庵自传》时,开头曾写道:“几年以来,许多朋友极力劝我写自传,……”(注:见《陈独秀文章选编》(下),三联书店1984年6月版,第552页。)这许多朋友,其中最重要者就是胡适,而且可以推想, 那其余的“许多朋友”恐怕也是受胡适的影响才劝陈独秀写自传的。陈独秀的《自传》,只写了前两章。他被释放出狱后,正值抗战爆发,没有了闲暇,无法写完他的自传。据我们现在知道,蔡元培先生也撰有《自写年谱》。梁启超、张元济先生等,虽未曾写自传,但为我们留下了大批珍贵资料,为后人编撰他们的年谱或传记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有两本很著名的传记著作与胡适有很大的关系。一是丁文江先生主持编撰的《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一是张孝若先生编撰的《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谁都知道,丁文江是胡适最要好的朋友,而丁氏主编这部年谱稿时正在北大任教授,与胡适往还的机会甚多。胡适在《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的《序言》中,未提他在编书过程中是否参与过意见。只提到丁文江死后,他曾得到一部《初稿》油印本,签注意见后退回给梁家了。从保存下来的丁文江致胡适的信中可以看到,丁多次谈到编梁任公年谱的事。蒋观云所存任公的信,在上海由高梦旦主持抄写,抄件曾请胡适阅过,由胡适寄给丁文江。丁氏还请胡适帮忙,从浙江借孙仲愚的日记,摘录有关材料供年谱之用。 在1929年7月8日丁文江给胡适的信中曾具体说到:“任公的信已有二千多封!有用的至少在一半以上。只可惜,他家族一定要做年谱,又一定用文言。我想先做一个《长编》,敷衍供给材料的诸位,以后再好好的做一本白话的Life of Letters.”(注:见耿云志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3册,第126—127页。)此信反映出,胡适对丁主持编写梁谱事,是非常关心的,而且做一部白话的新体《梁启超传》更是丁、胡两位朋友共同的心愿。 张孝若是张謇的儿子,他把撰写他父亲的传记看作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来做。他为此给胡适写过许多信,而且曾多次当面请教,他自认为他作成白话的《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是同胡适的影响分不开的。所以书成之后,他决定任何人的序都不要,只恳请胡适务必赐一序。胡适在《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的《序》里未曾提及他与张孝若之间的这些来往,他只说“他(指张孝若——引者)生在这个新史学萌芽的时代,受了近代学者的影响,知道爱真理,知道做家传便是供国史的材料,知道爱先人莫过于说真话,而为先人忌讳便是玷辱先人,所以他曾对我说,他做先传要努力做到纪实传真的境界”(注:见《胡适文存》三集卷八,亚东图书馆1930年10月再版,第1091页。)。这里已可明显透露出,张孝若所作其先父的传记是受了胡适很大的影响。 胡适特别热心提倡传记文学,因为在他看来,中国传记文学太不够发达。这一点早在留学时期他就颇有所感。那时他已注意到中国旧体传记一则“太略”,二则“大抵静而不动”,即不能写出传主成长进化的过程,三则“多本官书,不足征信”(注:见《胡适留学日记》卷七,商务印书馆1947年11月版,第417—418页。)。后来他在讲演或为他人传记写序时有更进一步的发挥,并指出中国传记文学不发达的原因。 胡适认为中国传记文学不发达有许多原因:第一,他认为中国没有崇拜伟大人物的风气。这一点,我从前在一篇文章里曾有所批评。(注:见《胡适研究论稿》第74—75页。)在古代,中国人最缺少“个人”的观念。一面是芸芸众生,蚩蚩群氓,一面是英雄圣贤。一旦被视作英雄圣贤,他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或至少是某种神意的体现。他们是被崇拜的偶象,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对这些英雄圣贤的记叙充满了夸张不实之词,甚至加上许多神秘色彩,根本无法与近代的传记文学同日而语。第二,他认为中国多忌讳,这是很中肯的批评。对先人有忌讳,对时人有忌讳,政治上有忌讳,信仰上亦有忌讳,总之是忌讳太多,无法用真实的材料写出一个人的真实的传记。第三是缺乏保存材料的机关,无史宬,无公共图书馆,无长久不衰的故家世族私人保存史料,再加上无长久的太平,每多战乱,资料容易毁灭。第四是文字上的障碍。什么骈文、古文、碑版义例等等,束缚史家,不容易做到生动传神。第五是,读书人一向把读经、解经、传经视为终生事业,不看重传记文学的价值,故向无传记专家。官修的传记,为官方服务,不重写实传真;私家修传,多为美化先人,故多谀墓的小儒,不足以养成传记的专家。因为以上的原因,中国史籍中和文学中的传记作品就难以与西方国家的媲美,这是很遗憾的。中国历史很悠久,而历史上也不乏具有伟大人格和发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为这些人乃至为一些虽平凡而确有可取的人们写传记,于历史,于文学,于人格教育都有极大的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