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反思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知青”生活,恐怕要成为本世纪末知青作家和非知青作家们关注的最后一道文学创作风景线。 最近由刘醒龙的中篇小说《大树还小》所引发的对一代知青以及他们所经历的生活的不同看法,显然会成为各种不同作家的诠释自己主体意识的焦点。 回顾近二十年来的“知青题材”的小说创作,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首先,它是被绑缚在“伤痕文学”的祭坛上,用悲剧的手法抒尽了一代知青的苦难和悲情;尔后,它又被凌架于“英雄主义”的战车上,以悲壮的美学情调净化和圣化了那一段“苦难的历程”;九十年代,随着矫情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溃灭,“知青题材”作为一个过去时态的历史而被封存起来。如今,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重新返观这段历史,其意义却是非常深远的。 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周年纪念,那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心情应该早已淡化了,在磨出了老茧的心灵上,作为这场运动的直接参与者和见证人,我想以历史和人性的名义来冷峻地考量在中国大地上曾经发生过的许许多多动人和并不动人的故事。 无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出于什么样的政治动机,而就其客观效果来看,它无疑是中国现代史上的第一次城乡大交流,是包括生活观念、思想观念、生存观念、人生观念等在内的两种思想和世界观的对撞、交锋、融合、排斥的历史过程,动态的城市文明和静态的农业文明之间冲撞所产生的那种很难区分的美丑、善恶、真假的价值判断,尤其是审美区域中的判别,更会使我们的作家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 案头放着两种不同的文本:一份是《上海文学》今年第1期, 上面有刘醒龙的中篇小说《大树还小》;另一本是王明皓的中短篇小说集《快刀》。面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本,我想在玄思中找到一条回答今天,也回答明天的答案,虽然我知道这对作家来说是并不重要的。 在《大树还小》这部作品中,刘醒龙是以一个现代农村少年的视角(亦即知青的下一代人)来窥探那一段历史并作出人生的价值判断的。显然,这篇小说的出现,彻底颠覆了以往“知青小说”的各种主题模式:知青作为受苦受难者的形象的瓦解;知青作为英雄形象的化身的溃灭;知青作为田园诗人的形象的崩坍,在《大树还小》中得以淋漓的体现。卢新华、孔捷生们“在小河那边”的“伤痕”变成了痞子们的自作自受;梁晓声们在“暴风雪”中的英雄气慨化作一团鱼肉乡里的匪气;就连史铁生、朱晓平们与农民的和谐田园牧笛也变成了毒蛇的诱惑,“青春祭”实乃一文不值的丑恶生活历史的写照。 说实话,刘醒龙对知青题材的重写是有着更深的历史内涵的,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女,大树就清楚地看到了这场运动最终是给一代知识青年带来了幸福,而把历史深深的遗憾以及它所遗留下的罪孽留给了最终尚挣扎在那祖祖辈辈厮守耕耘于土地上的农民。这种历史的不公,当然要激起两代农民的愤怒,正如农民看到知青们重演拿到招工表格时又笑又哭的情景时所说的那样:“怎么走不了就像是在地狱受罪,那我们前几辈子没有走,后几辈子也没走,钉在这儿就是理所当然的吗?”亦如大树用老师的话来说的那样:“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提起过知青,说他们老写文章说自己下乡吃了多少苦,是受到迫害,好像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吃苦是应该的,他们就不应该这样。”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家的立场位移,形成了小说的另一种全新的审美价值判断。作为上山下乡这一历史进程中的主体,作为一个个独立的人的存在,知青在刘醒龙的笔下已经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从蒙难者受害者到英雄末路再到普通人,这条线索在此全然崩溃,知青作为一种丑类的存在,仿佛完全是由于那次历史的错位,将两种生存状态尖锐地突现于历史的地表。 我以为刘醒龙的反省是有历史新意的,他起码从人性和人道的另一个角度提出了最广大的农民所处的生存状态问题。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诚然是给农民带来了城市的现代文明,包括那份浪漫主义的悲情。我们看到了《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洗衣歌》给一代青年农民捎来的浪漫精神的诱惑和愉悦。小说所竭力营造的两组城乡青年恋爱者的悲剧,将知识青年和农村青年不可调和的尖锐矛盾推上了历史舞台。但是,刘醒龙却没有把这种尖锐的历史矛盾向更深的“历史必然”去质询,而这样的“停顿”,只能造成更深的历史创伤,而不能形成历史的和谐。因此,刘醒龙在这种执着的信念下愈走愈远,以至将上一代人之间的纠葛与仇恨深深根植在下一代人心灵深处中去。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处处可以窥见到大树那双充满着仇恨烈火的眼睛。甚至让大树那犹如电影明星的姐姐因在都市里打工而遭到白狗子的糟蹋,二代人的恩怨岂是一笑可以泯灭的吗?正是为此,小说就更充满着火药味。 我们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作为主体的知青,在那个动荡时代里,在精神无所皈依的情况下,其所作所为固然有许多不合人性与人道之处,有的甚至干了些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事,但这并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甚至也就是极少一部分人所为,将此夸张上升为一种普遍,那是极不公平的。就我的体验,在那漫长的插队岁月中,虽然整天沉浸在悲观主义的情绪中,但在劳动中与农民结成的那种难以诉状的友谊却是终生难忘的,所以在读《那遥远的清平湾》时的和谐使我感到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