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无论是其为人,还是其作品,都有着极为与众不同的个性和品格。这是一种以大海为意象、以爱情为经纬的浪漫言情,也是一种以生命意识为内涵的存在主义的追踪和探索,还是一种自由无羁的浪漫主义的艺术形式与西方现代主义的思想穷究的奇妙结合。 生命意识是无名氏所有作品的一个共同的主题,而大海又是这一生命的载体和意象。在他看来,“海!这个魔迷的存在!伟大的存在!永远是一种汲不涸竭的智慧圣水!永远给他以启示和沉思。”(注:无名氏:《海艳》,《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小说卷七》明天出版社1990年9月。)他把大海赋予一种“纯主观性”意义的本质, 它的“存在”完全可以由主人公内在的感觉体验所决定,可以随心所欲地“梦着”、“幻着”。他欣赏海的“动”态,因为“生命的各种姿态都是行动”,它表现出丰富的变幻性、多元性,它可以引发无穷无尽的美丽和浪漫。在具体表现这一生命意识的过程中,无名氏采用了一种非理性的感觉体验与哲理的思辨相结合的方法。他崇拜感觉,认为感觉是人的一切思维和生活的出发点,“人的生活出发于感觉,最高享受也是感觉”。这种感觉是以潜意识形式出现的直觉、本能,是刹那间的,无法把握的。然而正是这瞬间的感觉才可能产生人生的大沉醉与大欢愉,因为不管世界怎样虚幻,这感觉总是最真实的。同时,他还特别强调一种哲学思辨的理性力量,他认为,“就心灵发展说,在某种条件下,抽象思维是人类思维最新、最后、也是最高的发展”,“感情只要受理性彻底洗礼以后,它就不沾滞”。当然,这种理性的概念,既不是社会实践基础上的理智活动,也不是现实主义的唯物观,只是一种主观认识领域的逻辑和推理、一种属于感觉范畴的思维的抽象。如他自己所说,“理智的分析,其一部分也应该属感情的绵延之流”。而这两者又是缺一不可的,生命之流就是由这两种认知的方式共同构成,一种是动势的感觉和情感上的活动、飞跃,一种是静观的理智上的哲学和思考,“没有前者,单有后者,生命未免空虚;有前者而无后者,生命未免盲目、混乱。两者只有相辅相合,才能发无穷光辉。”(注:无名氏:均见《淡水鱼冥思》花城出版社1995年1月。)也可以说, 无名氏小说的现代主义的成就正是把这种西方现代主义的哲学理性融入了意识流文学的自由无羁的感觉体验之中,也融入了一种潇洒、随意的浪漫主义的艺术形式之中。 二 无名氏的作品对生命意识的追求、解释和表现基本都是沿袭西方存在主义的理论模式。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郭尔说:“人是精神,但是精神是什么呢?精神就是自我。自我又是什么呢?自我是一个与自我本身发生关系的关系。”(注:克尔凯郭尔:《致命的疾病》,转引自徐崇温主编《存在主义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在克尔凯郭尔的存在观看来,人首先是一个精神个体,一个主观的思想者。而这一精神个体又是一个“单独自我”,是一个自己领会自己、自己意识到自身存在的主观性的心理体验,是一种神秘的非理性的精神状态。同时,这一“孤独个体”又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它只和自身发生关系,因而又处于一种忧郁的、厌烦的、绝望的乃至恐怖的存在状态。无名氏所追求所表现的生命意识正是这样一种“孤独个体”的存在观。在无名氏的生命意识中,思想核心是“自我”。他曾经特别地声称“在生命里,我只爱两样东西:‘自我’和‘自由’”(注:无名氏:《海艳》,《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小说卷七》明天出版社1990年9 月。)。他把这作为孜孜不倦的理想目标和精神归宿。他竭尽全力地追求自我的自由、无极和无限。然而,在他毕生的追求中,他所体验到的却是“‘自我’永远是一片流水,随时可能把你带到不知名的可怕海洋”。于是,他的一切追求的最后所得,就永远像西方存在主义那样地孤独痛苦、虚幻无着,“未来更加渺茫”、“‘无限’更加可怕”、“个性生命更加刹那”。然后他也像西方现代主义一样,走向了荒诞、颓废,陶醉于神秘和虚妄,去欣赏痛苦和死亡。他不停地宣称,生命本体是死亡的,死亡是魔术和香膏,“它能叫生命的胴体发香发亮”(注:无名氏:均见《淡水鱼冥思》花城出版社1995年1月。)。在无名氏的小说中, 随处可见这样一种有关生命意识的存在主义的思考,以及从追求到失落的有关生命发展过程的本体论的循环。 首先,无名氏的小说所呈现的生命是一种纯主观的非理性的形态,是一种无法用现实环境中的客观规则来约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动”的形态,这是一奇异壮观的大流动、大浮沉、大喧嚣、大沸腾。翻开他的《野兽·野兽·野兽》,映入读者眼帘的便是这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动态:“啊!好一片奇!好一片幻!好一片诡!好一片艳!这无量数的奇迹!这五彩缤纷的诡谲!这摇漾多姿的斑斓!这是些什么?……”作品回答:这是美死人迷死人的乐曲,这是四千万万团的太阳在燃烧,这是天昏地暗的地壳变动,是一种膨胀球体式的无穷无尽的扩展,也是一种无形无色无态无性的真空中的孕育……总之,这就是生命的形态,它是常动不息的,是感人肺腑的,也是虚无玄渺的。 其次,无名氏作品的生命追求的方式是一往无前、天震地骇的。他的所有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是这样锲而不舍地宣称:“我整个灵魂目前只有一要求:‘必须去找,找,找!走遍地角天涯去找!’……我只是盲目地感到,这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一个‘东西’,甚至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注:无名氏:《野兽·野兽·野兽》真善美图书发行公司1946 年12月。)无疑,这正是生命意识中的那种不安分的、 叛逆的本质。它异常的粗犷和蛮野,像疯狂的野兽的枭吼,像熊熊烈火的燃烧。《野兽·野兽·野兽》主人公印蒂正是被这生命的强度、深度和浓度所吸引,他面对着这肆虐的风雨雷电的互相绞杀和劫掠,深深地陶醉了。他感到这暴风雨不是在自然界中席卷,而是在他的血液中翻滚,变成了他心中的节奏和旋律。它作为一种奇妙的召唤和神秘的引诱,引导他叛逆现存的自我和本然的环境,去追寻那种魔魅的生命存在。 然后,无名氏竭尽全力地表现出生命追求的全过程,它具体地表现为执着地探寻生命形式内在的主观自我与客观环境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是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主人公在这一生命追求的征途上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狂暴、肆虐和残酷。在兵工厂的机器的旋转和轰鸣中,他看见到了钢铁生命的伟力和热浪,也感受到了其中的一些污浊;在工厂运动的喧嚣和沸腾中,他看见了生命万象的博大,也同时感受到了其中的某些卑劣;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和尸骨横陈的血泊中,他既体验到了生命的高贵与不朽,也看见了人类脸孔的最原始、最丑陋的形态。就在主人公体验过了生命形态的各种动荡、呼啸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滚滚奔涌的“大爆流”中的一个“小漩涡”,只是晕头转向地随波逐流,“完全失去了自我感觉”。这时,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棵救命草一样,无名氏也像许多西方现代派的作家一样,企图借助于“痛苦”这样一种畸型的心理形式来寻找解脱。痛苦是生命的最高色彩,它作为一种理性过渡或洗礼,能使盲目的、混乱的行动暂时冷却、静止下来,能使感觉体验延伸和扩展到一个更真实、更深入的思想层次。于是,在大革命失败的白色恐怖中,印蒂被捕入狱,在牢狱的各种酷刑中,他体验到了肉体上和精神上的一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