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意识是从群体意识中剥离出来的个体性意识。意识到生命也就意识到了生存的意义,意识到生命也便体味到生与死、哀与喜、痛苦与欢乐……的人生滋味。在仅求生活的人们心中,生命意识常如满地散落的花瓣,任其陨落成尘而不知收捡,然而,在闻一多那里,在他的诗歌里,生命意识化成了一粒青色的种子,它先是在岩石缝隙间寻觅阳光雨露,寻觅生长的空间,最后才坚挺于岩间,以招展的姿态扬起生命的风旗,传送从深埋的根部散发出来的生命的光彩。 一 《红烛》时期的闻一多,在经历了二十几个春秋之后,在家长直接把婚姻递交给他的时候,混沌已久的生命意识这才从沉睡的梦里苏醒过来。生命的苏醒立即使他的思想,他的文笔,他的创造力生动起来,爱、生、死、美、真的体验无不令他倍觉新鲜,《生命》成为一个主题词,在他的诗里不断地频繁出现: 1、我敢说那已消的春梦底余痕, /还永远是你我的生命底生命……今冬底假眠,也不过是明春底/更烈的生命所必须的休息。(《花儿开过了》) 2、有两样东西,/我总想撇开,/却又总舍不得:/我的生命,/同为了爱人儿的相思。(《红豆篇·八》) 3、我们站在桌子底两斜对角上,/悄悄地烧着我们的生命, 给他们凑热闹。/他们吃完了,/我们的生命也烧尽了。(《红豆篇·二六》) 4、生命是张没有价值的白纸,……从此以后, /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色彩》) 5、扑不灭的相思,/莫非是生命之原上底野烧? /株株小草底绿意,/都要被他烧焦了啊!(《红豆篇·二十》) 这五段引诗里,《生命》为其核心,无论是对季节的感应或是对人生的感慨,还是对文化的理解,它都是诗人欲解的结。生命意识在这些诗里大致包含了三重含义:前三首诗中的《生命》指的是客观存在着的生物体,是自然界给予的最原始意义上的生命,除了生,它的极端就是死。在生(活)的时候,它还可能要经历由幼小到成熟到病衰的有限的生理过程。所以在《花儿开过了》的诗里,诗人由季节的替换而生发出生命存在形式转换之诗意。花儿谢了,是为着明年春天的勃发而作短暂的休息。《红豆篇》中提到“我”的或“我们”的生命和相思的情感共生,也可能象蜡烛一样被烧毁,不在人世。这是一重本源的“生命”含义。第二重意义是文化含义上的“生命”,如第四首诗里的“生命”,已经文化的浸熏而人世化,道义化了,它既非原始自然所给予的存在物,也非活着这样一种存在形式,它是由情热、忠义、高洁、希望、悲哀和死等等这些道德伦理和品格情愫组成的社会所期望的一种生命,这个被暗喻的“生命”指示了“人应该如何保存生命,实现生命价值”的意味。第三重意义可以从第五首引诗中品悟,诗人用了将抽象物以具象比喻的方法来描写生命——有着“株株小草底绿意”的“生命之原”,它也长着“相思”,在这儿,“生命”更富有形而上的意义,它指的是生物体的本能,当然,除了爱,还有生、死,欲望等。由此看来,生命意识在闻一多的诗中形成这样的:自然——文化——哲理三个层面,自然的层面是闻诗生命意识流露的基点。 闻一多早期的诗歌,常常还是从自然的层面切入生命意识的,“生”的张扬总是和自然界的变化在一起,如《春之首章》、《春之末章》等诗中,生就是生物体的萌芽与复苏:“金鱼儿今天许不大怕冷了?/个个都敢于浮上来呢!……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包满了包不住的生意”,但是我们如果结合《死水》中有关“生”的诗篇看,这种感时应节的诗篇不免简单了一些。到了春季,大自然就神奇般地给动植物,给种种风景以新的生命或重生的感觉,日月的循环更替使“生”无数次地开始,结束,又开始……,这种无止尽地“生”的形式也便使“死”的意识同样地没有深重感,如《秋深了》、《秋之末日》、《废园》等的诗虽写到了“春底荣华逝了,/夏底荣华逝了”,“秋深了,人病了”,“秋是堕泪底时期”(《秋深了》)这种萧条伤感的句子,可并不是一种无可挽回的绝望感。在这一时期,闻一多对生还存着轮回涅槃的观念,生既可以再生,死照样可以再死且再生。《烂果》一诗中,他的表述十分清楚:“我的肉早被黑虫子咬烂了”,诗里的“我”,是拟人化的“烂果”,已濒临死亡,看上去丝毫不担心死亡的来临:“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索性让烂的越加烂了”,一个“索性”可以看出“我”对生与死的超然,“只等烂穿了我的核甲,/烂破了我的监牢,/我的幽闭的灵魂/便穿着豆绿的背心,/笑迷迷地要跳出来了!”“我”并不怕“死”,反倒愿意快点“死”,因为“死”后才会新“生”,才会有更加自由的生命。这样一种对“死”的礼赞,让我们想起五四时期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曾是那样热烈的时代呼声,对人性挣脱束缚的向往,对崭新世界的歌唱,留在他的开一代诗风的诗篇中。闻诗虽有这个内涵在,但只能说是对郭诗的响应,开掘尚不深。和郭诗放在一起,闻诗更容易显其“唯美”性。郭诗的“死”意味着对社会的破坏与创造,闻诗中的“死”有着迷人的诱惑力,是人生的一种美丽:“啊!我灵魂底灵魂!/我的生命底生命,/我一生底失败,一生底亏欠/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这是诗人在以《死》为题的诗中对“死”的歌颂。在他心中,死和生同为生命的原动力,它还是人生的终极目的,因为它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修饰人生,成就人们一生的期望——圆满,使人们永不能安慰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安慰。浮士德博士曾为生的美丽提出过停留的请求,闻一多却为死的美丽而恳求,“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让我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让我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让我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在这里,“死”提供了神态、听觉和嗅觉、味觉上的快感,宛如一位美神,快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