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在现代文学史上被称为“奇才”、“僻才”,现代评论家刘西谓这样评价:“有的是比他通俗的、伟大的、生动的、新颖而且时髦的,然而很少一位像他更是自己的。”(注:刘西谓《画梦录》。)读废名早期小说,觉得其真正的美学价值,在于他的禅道宗教哲学思想与古典意境的有机结合。他用禅道营造意境,勾勒人物,渲染山水,这一切构成了他作品玄远隽永、如诗如画的审美品格和意味无穷的悠长神韵。废名在当时林林总总、繁复更迭的文学园地里,独辟幽径,自成一格,评论家用“孤高”、“孤洁”、孤绝”来形容他的创作风格和作品风格。 其审美特性之一是清远而幽玄的庄禅之道,这可以追溯到他故乡的文化背景及童年时期的生活。废名的故乡湖北黄梅县是佛教圣地。唐初,禅宗四祖道信在西山建造四祖寺。公元601年, 禅宗大师五祖弘忍就出生在这里。古书记载:“大师俗姓周,其先寻阳人,贯黄梅,……七岁奉道信禅师。自出家,处幽居寺。”(注:敦煌本《楞伽人法志》。)至今黄梅东山还有修缮一新、金碧辉煌的五祖寺庙供信徒和游客们参拜。六祖慧能自幼也是在这里研习经法,继承衣钵。废名从小受民间佛教信仰熏陶,多次跟随母亲等人去朝拜佛祖,听大人们讲佛经故事。后来在北京大学时期,“私下爱谈禅论道”,“还会打坐入定。”周作人撰文回忆,废名在北大曾与老乡熊十力辩论佛学,十分入迷。40年代初二次大战的逃亡中,仍潜心撰写《阿赖耶识论》一书,建国前夕对人“津津乐道,自以为正合马克思主义真谛。”(注:卞之琳《冯文炳选集·序》。)因此,禅道精神形成了他观照、把握世界的特定思维方式和审美方式。同时期作家中,作品的宗教色彩浓郁的还有许地山。相比较而言,许地山偏重基督教,废名偏重佛道。许地山的作品通过人物的命运遭际、起伏跌宕的情节来体现,废名却别致,他没有完整的故事,也不对人物作详尽的刻画,他的人物从场面、风景、氛围、情调中突现出来。自然与人物浑然一体,自然人格化,人格自然化,水乳交融,一种高远玄妙的意境弥漫其间,直向读者的心灵渗透。 作者传达禅境的方式有二:一是相映生辉。自然与人情和谐交融。他笔下的乡村宁静、恬淡、充满绿意。草绿树绿竹叶绿庄稼绿,仿佛洪荒以来就这么绿着。绿得长久,绿得写意。那些个木桥、石塔、宫殿、庙宇点缀其间,让人觉得亘古以来天地就这么安宁、这么淡远。“菱荡圩算不得大圩,花篮的形状,花篮里却没有装一朵花,从底绿起,——若是荞麦或油菜花开的时候,那又尽是花了。”(注:废名《菱荡》。)走进菱荡,就走进了“真如”境界。“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注:《景德传灯录》第28。)菱荡人陈聋子朴拙浑厚,长年在荡里种菜浇水采菱。树色深,菱荡幽,“天比地更来得小”,荡水静得出奇,只有鱼儿的喋水声偶尔打破无边的幽静。聋子终日与野花为伴,与水鸟神游。他孤身一人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不知忧虑为何物,离尘出世,超然物外。没有菱荡,他会有这份“止静寂定”之心情吗?他不爱讲话,听了人家的笑话后也笑一笑,那笑容地老天荒般的玄妙。人生的孤寂都消失在菱荡的碧蓝幽深里,由此传达出忘却一切又超绝一切的情蕴。这是废名皈依大自然、超尘绝俗的庄禅人格理想的寄托。人与自然、心灵与外物互相补偿,互相映衬,自然美与人格美达到和谐统一,自然因此而寥廓,心灵因此而博大。 二是反差比照。人生在世会有许多劫难和不测,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史家庄人对待苦难的态度那么坦然,不动声色。“齐生死,泯万物”,李妈丧夫失子,穷得跟人洗衣为生,但不忘积善纳德,“爱不求报”。三姑娘的父亲死了,同母亲更加勤敏而坚强。她卖的白菜,“隔夜没有浸水,煮起来比别人的多,吃起来比别人的甜。”面对三姑娘的淑静和慷慨,买菜的人掏铜子时都自惭形秽。火神庙的和尚、《河上柳》的陈老爹,都是孤身老人,无妻无室,无儿无女,但他们个个安贫知命,随缘任运,意态安闲,心气平和。活在人世,修炼成“涅槃妙心,了脱生死”的真性情,这也就是禅认为的“不完整的形式和有缺陷的事实都更能表达精神。”(注:〔日本〕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废名的史家庄人不用大悲大喜来打点人生,在痛苦和灾祸面前,“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注:道宣《唐高僧传》。)了无挂碍,心胸更澄净;没有妄念,人性更纯美。“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注:老子《老子·第十九章》。)物质的贫穷与精神的富有形成强烈的反差, 更体现了庄禅人格的高远境界。 审美特性之二是同样具有宗教哲学意味的奇丽意象。废名的小说,不以性格丰满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情节取胜,而以奇异、鲜明、繁复的意象出奇。如果把废名小说比作一面巨幅织锦,意象便是一根根往来穿梭的经纬线;如果比作一部多声部的乐章,意象便是若隐若现的主旋律。作者在营造他的小说世界时,也许并不经意。但这些此起彼伏、反复出现的意象却象一幅幅色彩鲜明、层次丰富的油画,那么深深地叠印在读者的心里,汇成了作者特异的审美范畴和人生探求。 作品中出现得最多的意象是“树荫”,树荫是作者童年记忆中一个如梦如幻般美丽清凉的图景,也是作者理想社会的物化表象。江南水乡,随处可见树,没有树便没有江南,作品中的树或屹立桥头,或挺拔塔顶,或遮荫屋檐,或交织河墩,远路行人躲进树荫,休歇解凉,树荫是他们消热解乏的清凉剂,妇人们到树荫下的河墩上搓衣洗裳,更加从容不迫,更加“无风自凉”。村里的牛、城里的驴子在坝脚下放,牧人“喜欢伸开他的手脚躺在这里闭眼向天”。悠闲散淡如神仙一样。孩子们在门口的树荫下玩耍,“石地上的影子簇簇,便遮着这一群小人物。” 树荫又是讨生计的场所。李妈门口有树荫,她接纳了一个单身汉,在树荫下摆设茶座。“水不花一钱,除偿茶叶同柴炭,可以赚米半升”。李妈也可以不再洗衣服,帮着收拾茶碗,人们敬重李妈的为人,掏起铜子来是不吝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