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20年的小说创作有三个“高潮期”:一是新时期之初以《小镇上的将军》进入文坛,继而他的另两个短篇小说《马车》、《惊涛》与《小镇上的将军》一道, 连续三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二是90年代初,长篇小说《裸体问题》引起文坛关注;三是96年以来,以《镇长之死》、《遗产》、《李芙蓉年谱》、《青藏手记》等中短篇小说再次崛起文坛,其中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的《镇长之死》,以及98年初面世的中篇小说《青藏手记》是两篇具有突破意义的作品,可视作第三次崛起的标志。本文将在重点分析两篇代表作的基础上,对陈世旭近年的小说创作进行一番探讨,既总结一点创作经验,又有意于对当下充满流行色的文坛提供别一样的参照与启示。 一、重返小镇:再构“文革空间” 在陈世旭的成名作《小镇上的将军》发表17年之际,读《镇长之死》(载《人民文学》96年第2期)不由地产生了一种惊喜和感慨。 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感受深刻内涵丰富的当代力作,这是一部可以反映中国作家从80年代走向90年代精神历程的小说精品。 《镇长之死》中的镇长是作家着力刻划的作品主人公。镇长的登场极其精彩和富有意味:迅雷不及掩耳般地夺权方式,立刻把读者带进文化大革命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这位曾经把公社机关所有公章用麻绳串成一串当裤带系在腰上,造反起家的农民,靠强有力的政治铁腕,很快主宰了小镇。此后,作者不动声色地通过强行拆屋、向寡妇请罪、救播音员以及迅速发迹又迅速倒台的一系列情节,层层推进地精心刻划了镇长丰富的人物性格。 从诱发读者阅读兴趣上看,镇长如扫帚星划过小镇上空的短促辉煌很有点闹剧的滑稽,不过由于作者的准确把握,这种“滑稽”并没有表面化,读者很快就会把目光投向那个混乱颠倒不无荒诞的年代,人们会在镇长看似矛盾的言行中,引发或深或浅的思索: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在这位放牛娃出身、文化水平很低的镇长身上,有着中国文人所崇尚的舍身取义舍己救人的品质,有着农民领袖般的谋略和气魄,这位乱世中的英雄,既能处乱不惊,因势利导,护一方百姓,又能葆有为人处世的根本原则;他为政清廉,与人为善,锄强扶弱,宠辱不计,颇有几份侠义肝胆凛然正气。难能可贵的是,即使潦倒失势,也并不颓唐,并不记恨,全无文人式的伤感失落。他是既葆有民族传统,又带有20世纪时代特点,既粗犷豪放又不无狡黠的南方农民的形象,是孕育于乡村文明,同时又崛起于文革特殊历史时期的人物典型。他是时代的智者?大智若愚?是,似乎又不是。真是一个人物!一个可以折射文革、映照国民性的血肉丰满的艺术典型。说他身上是具有作家陈世旭“独一份”发现的性格因素,说他身上寄寓了作家陈世旭对社会文化历史深刻而复杂的“独一份”思考,我想,不会是过头的评价。 值得评论家与文学史家反复阐释的典型意义大致可以归纳为三重价值:典型的魅力;典型的镜子作用;典型的时代意义与文化内涵。陈世旭正是在对镇长这一人物形象深层开掘中超越一般,充分显示了作者独运的匠心与深刻的思考。在重新建构的“文革空间”中,政治成了一场游戏,而透过岁月回望的游戏又无疑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审判。在人们淡忘文革遗忘历史之际,陈世旭借小说启开记忆之门,试图展开意义广泛的追问。引起我评论兴趣的还有作者对世俗众生相的描写,这一切入角度,以镇长之死而深化。人生变幻却宠辱不惊的镇长结局悲惨,几乎死无葬身之地,无人理解,无人凭吊,一丘野坟,一缕孤魂。作者在看似乎淡的结尾中暗含了一个诘问:为什么会有如此下场?想及于此,作者文中所有不经意的交待似乎都具有了弦外之音,令人掩卷之后陷入难以言说的沉重心。作家以抑代扬的艺术手法也使我们更加深刻地再次感受个体生命之“轻”与民族新生之“难”。 值得一说的还有陈世旭的精品意识。《镇长之死》以一万六七千字的短篇小说篇幅,本来完全可以拉成一个中篇,但作者极其克制地控制着笔墨。也许他明了艺术的奥秘:限制是局限,局限亦是一种优势;与其拳打脚踢全面进攻,不如攥紧五指,猛击一拳。联想到当今一些作家在小说中充分表现机智,渲泄般地铺陈,随意性地重复自己,无疑是一种艺术的浪费。相比之下,陈世旭将丰富的内容压缩在短篇之中,选择了局限,选择了克制,选择了沉重,选择了“独一份”的艺术表达方式,选择了精品的标准。同时也意味着作家对当前文坛非个性化复制状态的努力摆脱,意味着作家在对他人与自身的超越之后趋于成熟。《镇长之死》面世不久即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权威刊物转载,两年后,它又在首次启动的鲁迅文学奖中夺得短篇小说大奖,这无疑也是对作品价值的一个承认与肯定。 成熟是一个有份量的字眼,但成熟并不可能一蹴而成。陈世旭在经历了十七年的精神跋涉,十七年的艺术探索,在转换了多种题材多种笔法之后,终于开始进入几番过滤一派纯净的艺术境界。他终于重返小镇,在小镇的“话语空间”中找到了时间与空间的交汇点,找到了寄托他“独一份”艺术思考的圣地。重返既是回归,更是超越之后的提升。而提升之后的“小镇”,自然是独属于陈世旭的“小镇”。我为陈世旭击掌称好,他在《小镇上的将军》写进文学史后的十七年,终于又以《镇长之死》立起了中国大陆90年代文学的一块碑石。 二、走进青藏:追寻生命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