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以那些甘愿服务于沙滩的人,那些暂时还不想纵身入海的人,徘徊于岸边沙滩,就只能在海水退潮时分,捡些被海浪冲上岸的贝壳和小鱼小虾了。说不定,还得搭上些时间,去清理人们丢弃在沙滩上的垃圾。 《商品大潮与文化沙滩》 在这样地充满了商品经济大潮带来的文化领域里的喧哗与骚动的90年代里,张抗抗的创作,显然地,似乎是在文学的潮流之外的—— 作为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上抛洒了青春岁月的知青一代,她没有加入那种最能牵动同代人心灵的怀旧大合唱,没有对于消逝的既往的顽强体认和反复证明; 作为80年代成名的作家,她没有一味地怀恋“过去的好时光”,没有对当下的现实生活采取断然拒绝的态度,没有将90年代与80年代对立起来,同时,她对于文化沙滩与文化沙漠的界定、区分,在审慎中传达出相当的自信,从而确立了自己的文化态度; 作为同代人中不为多见的思考型女性,她没有参与文坛上火药味十足的激烈论战,没有发表什么愤世嫉俗的宣言,而是踏踏实实地写自己的作品,不浮不躁,定力甚强; 她保持了自己的个性,以独有的姿态,面对现实,追问历史,憧憬理想,切切实实地在这块既热闹非常又冷冷清清的文化沙滩上,作一个拣贝壳的人。进一步而言,在拾贝者中间,有活泼顽皮的孩子,有鉴赏力很高的收藏家,有奇货可居的商贩,张抗抗呢,她拣起一只贝壳,却是以发现者和思想者的目光,去端详贝壳上岁月流逝的痕迹,去倾听历史留下的回响,去辉映阳光下的七彩斑斓,甚至遐想着从大海的浪花中诞生的维纳斯…… 进入90年代,张抗抗的创作势头,仍然不减当年,她先后发表了两部长篇小说《赤彤丹朱》和《情爱画廊》,这两部作品在文坛和读者中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相比之下,她于90年代写的一组短篇小说和文化随笔,似乎没有前者那么引人注目,但是,它们对于研究张抗抗的创作道路,对于解读作家的心态,是很有意义的。因此,本文就是以这些作品为考察对象,对张抗抗的90年代创作,进行一番梳理和剖析。 (二) 时间所创造所赋予的,难道只是一代又一代的牺牲和蒌顿?时间就这样悄然磨灭并销蚀我们少年的锐气,却把它曾经占有过的那个空间中所有的遗留物,为我们制成一双双型号固定的玻璃鞋子,让我们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留在门里,长久地游移徘徊么? 《时间永远不变》 张抗抗1991年的短篇小说《时间永远不变》,让我想到80年代一位著名女诗人颇受称道的一首诗《老去的是时间》。那时,历史的新时期刚刚拉开帷幕,从浩劫中走过来死而复生的人们,充满了凤凰涅槃的豪情,豪迈地宣布:青春和信念是不会衰老的,老去的只是运动不息的自然时间。如今呢,又是10余年过去了,作家的认识,从正题转向了反题,人生易老天难老,在生命的流逝中,只有时间的尺度是不变的,春秋代谢,周而复始,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从中体味到的,是多少感慨和苍凉! 到了90年代,一股怀旧的情绪在社会上弥漫,关于“老三届”,关于知青一代,一时间成为其中最活跃的因子。张抗抗作为过来人,却没有投入这种带有浓重的自恋色彩的“怀旧潮”,她总是带着怀疑和反省的目光回顾这段历史。在《选择的疑问》一文中,她对用“苦难与风流”来概括“老三届”人的道路,就直言不讳地提出疑问:“苦难是实,风流倒未必。至少,大部分‘老三届’三十岁之前的日子,是没有多少风流可言的。七十年代末期,总算开始有了些许风流的欲望与可能,年龄却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弧度上可见落势,包含‘抢救’的意味,就风流得比较勉强。”她把这一代人的命运曲折归结为无可选择,每个人都失去了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的自由,只能听任畸型的社会、历史条件进行任意的拨弄。《时间永远不变》所展示的,就是这种命运扭曲之下的人生哀伤,是80年代初期的雄心勃勃在严峻现实中失落的感叹,更是作品中的“我”对于“老三届”的这种群体心态的冷峻反思和质疑。 如果说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是导致这“老三届”一代人的人生坎坷的社会因素,那么,这一代人能否把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归诸客观环境呢?在许多知青作家那里,他们显然是这样去看的,并且还努力地从这一代人对于心中理想的坚守中,寻找积极的肯定的因素,进而肯定自己。张抗抗自己在同代人中间,可以说是个成功者,她从80年代初期以《夏》和《淡淡的晨雾》为自己赢得文学声誉以来,一直是受到社会关注的重要作家,但是,她却并没有因为现实的既得利益而把昨天也赋予诗意的色彩,没有因为今天的成就而把人生轨迹神圣化,没有把当下的赞扬当作对昨日迷失和尴尬的改写——在同代作家中间,张抗抗的自省意识可以说是最强的,她没美化过去,没有美化从过去走向今天的自己和同代人。从早期的《白罂粟》等作品开始,她就开始了自我的忏悔,写于90年代的《残忍》、《沙暴》等,更集中地体现出她对于同代人灵魂的拷问,而且,这种拷问所面对的,不仅是已经告别的过去,它一直延伸到现实生活之中,一直没有得到清醒的认知和深入的清算,人们只是习惯于清算历史,把个人的不幸都归诸个人无法与之抗争的历史,却很少扪心自问,自己对于历史又做了些什么。因此,不但说,历史往往是一笔糊涂账,更严重的是,历史的荒诞,仍然会在现实中重演。《沙暴》中的辛建生,当年在草原上插队的时候,曾经因为无知,参与了知青们猎杀老鹰的行动,后来,他从事实中得到严酷的教训,对于老鹰的大规模猎杀,破坏了自然的生物链,使得草原生态严重失衡,草场被人为地破坏殆尽,给草原和牧民带来巨大的灾害。为此,他深深地愧疚于心,耿耿难忘。可是,心灵的自责并没有使他真正成熟起来,一旦面对现实利益的诱惑,他就变得动摇起来,最终是跟着他人重返草原,再次举起罪恶的猎枪。他的良知是如此脆弱,简直让人怀疑他曾经有过的忏悔到底有多少真诚。《残忍》则讲了一个以恶制恶的故事。知青牛锛,因为不堪连长傅永杰对全连的盘剥和对女知青的玷污,因为无法对他实行正义的制裁,就密谋策划,与马嵘一道,非常残忍地将其活埋在荒野上,并且一个人承担了谋杀的罪名。一种正义的复仇,却又证明着人性的残忍。如今,牛锛的好朋友马嵘,没有从积极反省的角度回顾他和牛锛当年的行为,而是从实用主义和既得利益者的立场,从牛锛保护了他,他又摆脱了牛锛的制约以后,在商场上取得的丰厚利润和奢侈享受的角度,对往事进行告别。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像辛建生和马嵘这样地健忘历史,是否正表明这一代人身上的某种劣根性,从历史深处继承而来又在现实中继续下去的民族劣根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