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对周大新的小说创作作历时性考察,那么大致可分为军旅题材与盆地题材前后两个阶段。有关军旅题材的创作,我们已有过粗论,这里仅就其盆地小说作一粗疏评述。 回望盆地——构筑自己的文学世界 由军营走上文学之路,以炽热的军人情怀谱写当代军旅之歌的周大新,为什么于80年代中后期呈现“向后转”的态势,由军营回望故土——南阳盆地,把艺术视角转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热土,且呈倔强的守望之姿,这是我们论及周大新盆地题材小说时必须首先面对的一个问题。 周大新是农民的儿子,带着乡村和军营双重文化的馈赠步入文学殿堂。创作伊始,出自他十几年军旅生活的深切体验及军人所特有的责任感、使命感的驱使,加上80年代初军旅文学创作大潮涌动、气象万千的艺术氛围的影响,周大新倾向军旅题材创作是必然的。然而,尽管他在军旅题材的英雄平凡化、战争描写及战争与人的思考等方面,都进行了一些可贵的探索,但并没有吸引太多的目光。倒是他从乡村文化与军营文化的艺术交叉点上描摹当代军人的作品,尤其是他把审美视角对准故乡,尝试创作被他命名为“豫西南有个小盆地”系列小说的诞生,最终令读者和评论界刮目相看。这似乎也使周大新感悟到了什么,甚或可以说是他创作转向的一种契机。自此他更加自觉更加坚定于这种审美追求。“我心中琢磨:倘若自己写作时注意了以下三个方面,是否能使作品走得稍远些?其一,描写的是当代盆地人的真实生存状态……其二,传达的是当代盆地人对生命的热爱……其三,提供的是一种带有盆地特色的独特的审美享受。”〔1〕这近乎文学宣言的话语, 标识着周大新开始了一种更自觉的文学追求,也强烈地透射出他构筑自己文学世界的勇气和信心。于是,他开始了自己漫长的故土“精神之旅”,全身心地拥抱这块古老而又年轻的土地,吟唱出一曲曲乡音浓郁的盆地歌谣,真切地描摹出盆地人的生存现状和生命斑驳、律动。“在这块古老而新奇、贫穷而丰饶的土地上,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文学道路。”〔2 〕周大新自信地说。 如若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的动机和目的是周大新回望盆地的外在诱因,那么从创作心理学角度观之,似乎更深层的内因,亦或称为创作“内驱力”的是作家的“家园意识”:对故乡的怀念和关注。50年代初,周大新出生于南阳盆地西南边缘的一个小村庄。物质的极度贫乏、生存的艰辛与痛苦,都深深地烙在了他童年的记忆中。1994年,他还能追忆起60年代初因饥饿偷生产队的青麦穗用火烤吃的情景,记得那两毛钱一碗放有几片牛肉的糊辣汤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的食欲感觉。〔3 〕当然,温敦厚道、纯朴和善的民风乡俗和人伦亲情也同时浸润着他幼小的心灵。故乡给予他的这一切,无不融入他的生命,沉淀在他记忆的深层。当他成为作家,用作品去表达、阐释生存况味及生命形式、意义时,故乡的人、事、物自然成为他最得心应手的材料、工具。守望盆地是命定的。另一方面,南阳盆地是一个相对偏僻、封闭的空间,它所独有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纯朴的民风乡俗、丰厚的民间艺术等非典籍文化所体载的文化意蕴,对于周大新而言,犹如遗传基因一样潜移默化地渗透于他的血液中,永不停息地流淌在他的精神躯体里,积淀为难以化解的“恋乡情结”,抑或称之为“家园意识”。与故乡的时空隔绝愈长,这种情结的牵引力就愈强,最终决定了周大新文学创作最后指归——守望盆地,寻找生命、精神之根,走“文化怀乡”之路。 圆型盆地——情感认知的单向、多向及深化 “我写《豫西南有个小盆地》,对它的作用不敢妄想,但我估计人读了这些文字后,大约可以得出一个印象,南阳盆地是个圆的”。 〔4〕“圆形盆地”是周大新对盆地文化由感性认识到理性的批判性审度,以及二者纠结、缠绕所产生的矛盾、困惑的表征,隐喻着他对盆地文化整体认知的深化,也使得他的盆地小说由单纯进入复杂,由明朗进入隐曲,丰富了其美学意蕴。 守望之初,周大新的小说显现出一种对盆地文化某些特质的强烈认同倾向。盆地子民身上蕴含的传统美德和质朴刚健之美,经由他的揄扬和渲染而更加感人。《风水塔》最鲜明、典型地体现着周大新的这种情感取向和价值定位。老人杨豫泽,几十年来一直为在日寇面前的软弱和失节而背负着良心的谴责、道义的拷问,灵魂终不曾安妥。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节,抚慰心灵的愧疚,他为孙子取名“雪止”,并用不近人情的严酷手段把他磨砺、雕铸成一血性儿男。南线战事将起之即,老人又不惜下跪恳求让雪止参军。孙子战死疆场,老人闻讯的第二天溘然长逝。老人的这种行为潜藏着民族传统文化中亘古不灭的精忠报国之志。尤其是作品的结尾,写到老人死后“街上弥漫着一股悠远的荷花香味,那香味久久不散去……”这极富浪漫主义情调的一笔,不仅象征着老人精神的不死,更象征着民族精神的恒久魅力,同时也是大新对传统精神的神往、膜拜的象征。这也许是大新试图从传统美德中汲取“善”的道义,寻觅盆地文化中诸种生命热力,以期为当代生活提供某种借鉴、参照或与之整合。因为作家本来就是人类精神家园的守护者、苦恋者和建构者。此外,守望之初的南阳盆地还处于一种相对的平稳时期,缺乏后来商品大潮冲击所带来的剧痛和震荡。同时,强烈的“恋乡情感”使他审美情感诗意化,遮藏了其他情感和价值判断,充满于审美视野的无疑是明朗而富有生机的色彩。因此,这样的人物性格显得单纯而缺乏驳杂、蕴藉的审美意蕴。这恐怕是作者始料不及的。这种单一的审美价值取向,在秋芋(《铁锅》)和王涵(《左朱雀右白虎》)身上也有相似的体现。 平静、封闭的盆地终因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而失去了田园牧歌般的温馨和安谧。市场经济机制运行过程中孕育的法则和观念如鞭子一样驱赶着昔日传统的农民,也诱惑着他们那原本就缺少理性之光照耀的心田。在这新旧交替的过渡带上,价值失范,道德沦丧,旧有的秩序、范式已无力约束如洪水决堤般激荡、碰撞的现实。因此,原本潜藏于盆地子民灵魂深处的善善恶恶大量地释放出来,并鲜明突兀地伫立在周大新向盆地深处开掘挺进的路途上。回避显然是不可能的,也是周大新不愿意的。因为他始终是一位直面人生的战士,军营文化赋予他高度的责任感、使命感。所有这些自然使周大新由单向度的颇具理想色彩的揄扬转向更富理性的多向度思考,真实而生动地展示这一痛苦而又富有生机的裂变过程。在审美视角的择取上,他避开某些反映农村变革小说演绎经济政策优劣的模式,保持自己惯有的伦理、道德视角,作文化层面的思索,真实地表现盆地人的道德裂变和善恶分化。周大新作为盆地之子,在沐浴了现代知识与文明,接受了军营文化熏陶之后,再去谛视这块骚动的热土时,更能理智地发现、挖掘这个封闭文化圈内的危机与惰性,并保持批判性姿态(这实际是对盆地之爱的另一极表达)。《旧道》中郑、纪两家父子两代相仇相残的故事令人发指。郑三桐在市场竞争中挤垮并逼死了纪怀的父母,根源于文化大革命时纪怀父亲参与批斗、逼死了自己的父母和妻子;纪怀在郑三桐的预制件厂精心管理,原来是在伺机为父母报仇。周大新以冷峻、写实的笔触批判了市场经济下的新一代人,仍走着那条父仇子报、世代相戕的“旧道”。《老辙》中的费丙成腰缠万贯后,他却乘人之危,逼迫丈夫伤残而生活窘迫的漂亮女子姚盛芳就范,以满足自己兽性本能的欲望。是姚盛芳“不想养一个野种”的冷冰冰的话语,勾起了自己曾是母亲被地主柳老七奸污而怀上的“野种”这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回忆,也唤醒了他尚未泯灭的良知。在这里,周大新从人性深处无情批判了费丙成重蹈“老辙”的卑劣行径,揭示出为富不仁者乘人之危的道德沦丧。中篇小说《家族》则深入传统文化的肌里(家族)解剖民族精神,切中了盆地身上的某些痈疽。棺材世家周五爷的儿女们相继办了三个棺材店,但又接连倒闭。这固然与他们不谙市场经济规律有关,但更深层的原因却在于他们身上承袭、积淀的小农意识的劣根性:自私、狭隘、嫉妒、诅咒、相互拆台和愚昧、迷信。这是当代农民走向大市场的沉重精神羁绊!周五爷是这种因袭观念的化身,他一开始就不赞成儿女们重操旧业。面对儿女们棺材店的倒闭,女儿重蹈前辈上吊寻死的旧路,周五爷获得了更深切的感悟:做生意于周家不吉利!因此,他带领儿子、女婿抬一口空棺去送“索命鬼”。这可谓画龙点睛之笔,它极深刻地揭示了因袭观念的滞重和顽固。周五爷的傻儿子总是正跑一圈,反跑一圈的怪异行为,作为一种象征,也昭示着盆地文化中消极愚顽因素带给现代文明的惯性阻力是不可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