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确乎已经热过了头,而关于张爱玲,我们还是常常可以听到一种普遍的说法:“张爱玲很特殊,绝对是个异数”。但我们仍需要分辨,在什么样的范畴和语境里,张爱玲是特殊的;我们还应当追问,又有多少是因为我们自己的眼界——包括所看到的,也包括所看不到的——才将张爱玲自所从来、并不特殊的方面,也看成了“特殊”。最起码地,在我看来,哪怕张爱玲的文有“仙”一般的才,张爱玲的“人”却无论如何仍是生活、成名在“人间”,具体地说,是在40年代的上海,或者更确凿而言,是在上海的日据“沦陷”时期。——这些当然都是基本的逻辑,常识,无甚特异,也无甚高雅,然而读多了张爱玲,我最根本的一点收益就是,对那种“结实的真实”,那种“简单健康的底子”〔1〕的珍视。 张之“特殊”说,毋宁干脆名之为“张爱玲神话”,由来已久。有关它的形成、演化里只能稍略谈及几点。第一,张爱玲本人要为这神话负部分责任,倘若名门之后是命定,那么早年的奇装炫人、中年以后的闭门谢客,乃至临终特立独行的仙逝方式,等等,总难免制造神话之嫌;第二,大量的“张迷”让“张爱玲神话”拥有一大批消费者,更增添了神话的魔力,使之能够不断有效地扩大再生产;第三则是有关张爱玲的研究。或许张写的是一手“那么色彩鲜明,收得住,泼得出的文章”〔2〕,太流光溢彩,耀眼夺目了,单是在张的文本里,炼字、妙喻、象征……就闪烁着无尽的宝藏,所以张爱玲研究的第一大历史特色是,结合了中国古典“点评”鉴赏与西方现代“新批评”方法的“文本细读批评”异常发达,也由于张的身世、行状、个性太神秘玄奥,让人禁不住地有“看张”的欲望,所以,即便张的生平材料万难寻觅,那种“传记批评”还是相当风行;又大约是张的作品“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3〕缘故, 像李欧梵、王德威等教授皆以张的“世纪末”情结、“颓废”气息为重,所以张爱玲的人性深度、人类高度的形而上阐释一贯不缺,所谓“哲学批评”的空气始终弥散在“张学”界〔4〕。但无论如何,毋庸讳言, 那种论及别的作家时常用的,甚至易沦为“庸俗”的社会学批评却长期地属于薄弱一环,确乎很值深思;而个中原因,倒并不复杂,柯灵老的名篇《遥寄张爱玲》里:“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一针见血,已经点破大概,是因为,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1943—1945),是在一个“暧昧的时代”,而张爱玲其文其人不能不承认与之具有某种同构、共生的关系。立于民族感情之大是大非,碍于“民族主义”之障,太多偏好张爱玲的研究者不忍睹张的“背后”,以为“不洁”,从而“为尊者讳”。 殊不知,他们的放弃却正为简单、肤浅、不实的“汉奸说”〔5 〕空出了地盘,“张爱玲神话”的背后反而拖出一条恶俗而又割不断的尾巴。这还在其次;更重要的依我看来是,不睁开眼仔细看看张爱玲背后的社会历史文化以及文学传统,就得不到活生生的一个普通人张爱玲的形象——我们知道在张的辞典里,“普通人”是个不简单的称谓,我们就很可能失去张爱玲的一个“潇洒苍凉的手势”〔6 〕另具深度甚至格外重大的所指,从而丧失一趟正面遭遇历史老人的复杂、奇谲、吊诡的绝好机缘。 一 我想从“张爱玲与胡兰成”读起。它是“张爱玲神话”的重要组成,又差不多是张爱玲研究的一个禁区。然而,当我读过胡兰成的《评张爱玲》、《张爱玲与左派》,以及《今生今世》〔7〕, 透过胡文与张文多处的观念、观点乃至关键字句的互相映证〔8〕,我倒是想说, 胡、张的一场乱世之恋,其必然性非但有着“情”的因缘,更是有其“理”的根由。“因为懂得,所以慈悲”〔9〕,在张爱玲那里份量很重, 不是可以随便赠人的。 据胡兰成回忆,他初次见到“张爱玲”这名字并发生极大的好感,是因为一个不足万字的短篇《封锁》,“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的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10〕这似乎提示着我们,可以从《封锁》入手看胡兰成“懂得”了张爱玲什么;而由于《封锁》所写的人事发生在一种封闭、隔绝的空间,张爱玲当时所处的上海在整个中国的位置,也是封闭、隔绝的,这二者有着相当惊人的同构性,所以这篇小说越来越受到普遍的重视,大家抱有一个企图,通过解读《封锁》来解读张爱玲,为什么在“沦陷”的上海这样一种“封锁”的空间里,创作的欲望和成就都抵达了巅峰。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11〕 胡兰成是有眼力的,这一、二节可谓字字玑珠,值得细读。“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劈头一句就不同寻常,或者说是太过寻常了,正是这一种主谓间的重复表明了一种颠扑不破的东西,最是“底子”的事实,它虽庸常,却也最为根本,属于“该是怎样就是怎样”的人类生活的常态;而文题“封锁”的涵义正在于打破这种庸常“底子”状态,“封锁”属于非常态;这样,小说从一开始便形成了常态与非常态的张力,预示着《封锁》将可能探讨常/非常的界限及其与人的状态的关系。“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没有完,没有完”,日常生活就是如此重复,无聊,不堪;“然而他不发疯”,似乎有些突兀,似乎特别费思量。“然而”一词总是表示语义的转折,可是这个“然而”转的什么折,字面上并没有,原来它是在话语的“潜台词”层面,即一个“然而”表明了言路上先有这么一层意思,“没有完,没有完”的庸常是可能使人发疯的,这就使人觉得言说者超越了庸常,有一否定、排拒常态的向度;但是,话语的最终表达是“不”发疯,则又表明言说者深刻透底之后还是返朴归真,肯定了“没有完,没有完”的庸常,也最终肯定了常态;固然这种肯定已经是“否定之否定”的结果,已经有了几许无奈和怅惘〔12〕。“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假设句似乎又是什么也没说;但假设并非虚设,“封锁了。”三字一句,三个字一个句号,短促有力,斩钉截铁,不容置辩,不容无视,它是前提性的事实:“封锁”“切断了时间与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