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7年,阎连科《年月日》的发表,注定要成为该年度中国文坛的重要事件之一。这部五万余字的中篇小说在《收获》发表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国内几乎所有选刊,都用头条选载。进入九十年代后,刊物对同一部作品能有如此一致评价的情况并不多见。现公开发表的评论文章,涉及《年月日》,大都用过盖棺定论式的语句。最有代表性的评论当属洪水首发于《中华文学选刊》97年四期的《头条批评》。该文写到:“作者阎连科是写苦难的高手。中国老一代作家都比较擅长写苦难,这比较像俄罗斯的作家,但是《年月日》可以说是拿了苦难文学的金牌。”文学批评的标准可否借用体育竞技的标准,可以商榷,但这种比法充分表达了批评家面对《年月日》这种好小说时的兴奋心情。 在我们看来,《年月日》在1997年出现并获得几乎众口一辞的好评,标志着十余年来,盲目引进、借鉴、摹仿、抄袭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成果这一段历史的终结。可以说,近十年来,再没有第二部作品能象《年月日》这样,把本土文学主要特征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重要特征同样表现到了完美的境地。一方面,它是一则中国方式写成的中国人的生存寓言;另一方面,它又是能与西方文学本世纪中心话语平等对话的近乎于完美的文本。 阎连科能写出《年月日》这样的作品,决非偶然。可以说,《年月日》是阎连科长达十年艰难曲折创作道路必然的果实。 2 回顾一下阎连科的创作实绩是必要的。 1986年,二十六岁的阎连科在《昆仑》上发表中篇处女作《小村小河》。经过十年时间,阎连科夺得了活着的中国当代作家四方面的第一。中篇小说公开发表量第一,共发表四十九部,总字数逾两百万。文学中心期刊刊行中篇小说量第一,在《十月》、《当代》、《收获》、《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昆仑》等期刊上发表中篇小说二十六部,其中《收获》、《昆仑》两家刊物,都先后登载过八部,这二十六部作品,头条占十六部。文学选刊选载量和选载率第一,《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国文学》等七种选刊,共选载二十四部三十一次,其中《年月日》创下同时被六家选刊选载的纪录。 然而,可以说创造了近十年来的一个文学神话的天生的作家阎连科,在文坛的影响力和文坛显学意义对他的评价,实在太不相称了。有的论家把文坛这界那界长时间对阎连科进行冷处理,善意地归为阎连科的文运不佳。这是有一些道理的。阎连科创作持久喷发开始时,全国的中篇小说评奖已经停止。虽然他曾获过《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华文学选刊》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上海文艺创作奖等较高层次的奖项,但除了上海文艺奖是由地方政府参与主办外,余下基本都被视作刊物奖。以主流意识形态的标准来看,阎连科的重要似乎还不如一个当年只写过一篇小说却撞大运获了全国奖的作家,甚至不如一位获了解放军一年一度新作品奖的作者。按照这个标准,正史似乎应该把阎连科定位在一个电视剧作家上,因为他任编剧的三部电视剧,都获了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和一年一度的电视剧飞天奖。若真的正史作如是记载,恐怕对作者、对喜爱阎连科小说的广大读者,都是啼笑皆非的。 阎连科的小说长期没有受到足够重视,最重要的因素,恐怕是因为他一直和十余年里“城头互换大王旗”、“各领风骚三五天”的文学造神运动保持距离。新写实、新状态、新体验、新都市、新生代、新历史等思潮中,出现的一个个长长的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躲避崇高,人文精神、抵抗主义运动等大旗下面,也从未看见过他的身影。唯一一个例外,他的名字出现在新乡土实力派作家的名单之中。但又因为这类作品内容的差异太大,新乡土的概括力远不如上述其它几个新,其名头当然也就不十分响亮了。显而易见,阎连科不是为肤浅的大众传媒存在的。虽然诺贝尔奖金没能颁列夫·托尔斯泰、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并没从根本上使人怀疑这个文学奖的权威性,但为这样的类似的疏漏表示极大的不满和遗憾,也同样是出自于人类良知和公平公正原则的正音。 直言之,我们觉得对阎连科所创造出的庞大的文学世界浅尝辄止、甚至熟视无睹,已经让当代批评界相当尴尬了,特别是有识之士已痛感十余年里,文学以西方现代主义为唯一权威参照系的革命利弊参半的时候,如果硬要再把晚生代,私人写作当作当代中国文学的正音,进行歇斯底里般的举荐与推销,另一方面则忽略对阎连科这种作家创作道路得与失的研究,文学批评,哪怕是专栏层次的浅直批评,恐怕就要面临贻笑大方的危险了。批评家难道面前只留一条以造“新”字牌,“后”字牌、“代”字牌等战车导入不朽和羊肠小道吗?事实已雄辨地证明,除新写实尚有《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风景》等作品给予有力支撑外,其它牌子,作品生命力已迅速衰竭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现在,我们再深入一层看看阎连科的文学实绩。 1989年前,阎连科的创作显得有点杂。计有以军队切入乡土情的《小村小河》、《祠堂》,有从政治、社会、宗法宗族切入乡土中国的《两程故里》,有以东京九流人物切入民俗风情的《横活》、《斗鸡》等七八部中篇小说。这一时期,从创作心理上来看,阎连科的创作处于一种自发的、怡然自得的状态。作品中,显示出了作者的眼光、识力和文学志向。操作上的老到成熟,根本不像一个刚刚杀入文坛的新手。 1990年到1991年,阎连科的主要文学成就体现在“瑶沟系列”中篇小说上。这批作品质量高影响大,但受新写实思潮的影响显而易见:视点下沉,生活的原生状态浮到了作品的表层。应该说,这些后来组成一部名叫《情感狱》长篇小说的一组作品,是新写实文学思潮衰微时期最重要的收获。它的显得重要,倒不是因为它把新写实主义表现都市底层生活已收到良好效果的手段引入了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品中去,而更重要地在于它成功地描绘出了缀满着生存、苦难、希冀音符的、体现着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时精神主体的中国农村生活画卷。它的主人公坚实厚重的土地背景,与路遥的名篇《人生》所依托的东西是一致的,主人公连科与高加林的心灵与行动风暴,呈现出的也是同一类型的风景。后人如果想认识中国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中国农村,捧读《人生》、“瑶沟系列中篇小说”,绝对会比读历史教科书,来得印象深刻。这一时期,阎连科的创作心理可以说是自发自觉参半,虽然显得形而上的理性超拔不够,但它们以结实的生活质感,中国化的叙事方略,注定会打动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这一段创作对阎连科的创作显得重要,是因为它基本上完成了作者的乡土人情主题歌者的形象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