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30年代到40年代末期,辛笛的诗歌创作经历了从现代派的“纯诗”到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有机结合的“现代诗”发展阶段,经历了从内向外、从个人走向人民大众的曲折历程,经历了从低吟个人内心情感到歌唱人民苦难的布谷鸟的创作道路。 (一) 辛笛的《手掌集》将自己的诗分为三篇:《珠贝篇》(1933.7 —1936.7)、《异域篇》(1936.10—1938)、《手掌篇》(1945 —1948),这正表示着辛笛诗发展的三个阶段。 30年代现代派完成了对“纯诗”的追求,他们在横向上与西方现代派“一见如故”、“不无共鸣”,〔1 〕在纵向上与中国古典诗歌温李这派“比较纯粹”的诗歌传统一脉相承。这一接受背景与辛笛恰好类似。他在大学读书时,“广泛地吟味了西方诗歌”, 而“对莎士比亚,17世纪玄学派诗人约翰·敦的诗篇,下至法国象征派的玛拉美、韩波,现代派中的叶芝、艾略特、里尔克、霍布金斯、奥登等人的作品,每每心折。”“同时对我国古典诗歌中老早就有类似象征派风格和手法的李义山、周清真、姜白石和龚定庵诸人的诗词,尤为酷爱。”〔2 〕在丰富复杂的影响源中,他有所偏爱,即心折西方现代派,酷爱中国古典诗词中李、姜等类似象征派一路的诗。这一偏爱,对其《珠贝集》乃至一生的创作不无意义。 《珠贝集》里的诗大多收入了《珠贝篇》,它的最显著特点是西方现代派与中国古典“象征派风格”的溶合,而其古典风味尤为浓郁,不过在这些诗篇中,仍可寻觅出西方现代派微弱、隐蔽的脉络。 《珠贝篇》的题材无非是梦境、离别、怀人、写景、印象之类,这些题材既是古典的, 又是“现代”的, 说它是“现代”的是因为它像30年代现代派那样,注重深掘内心,表现内心纤细微妙的情感、情绪、感受、体验。辛笛在驾驭这些传统题材时,主要吸取古典诗词的“意境”说,在诗中创造出一种轻盈、清淡、轻愁的境界。其意境不同于古典诗词之处,主要在于它不注重表现那“意”,而更偏重于结撰那“境”,那“境”便是渲染着情的意象。《夜别》有遥夜耳语、杯酒苦涩、马蹄不停、铃辔玎当、灯摇露珠等意象,这些意象都与“离别”有关,可视为一组意象群,诗人的目光不在表现这些意象的美,而是造成一种情绪来渲染别离的气氛,创造别离的意境,共同指向离别轻愁之“情”,但这是含蓄的,诗在结语“心沉向苍茫的海了”点明心情。全诗用的是传统的由景生情的写法,但在写景(广义的“景”)时,往往渗入感情色彩,如“耳语”以“支离”来状写,“杯厄”用“憔悴”来形容,“葡萄尝着橄榄的味了呢”,含蓄地暗示送别的葡萄美酒中含有涩味。用语也有文言味,如“支离”、“杯厄”、“铃辔”、“帷灯”之类,但与白话配搭,造成文白相夹的特殊语境。因此,如不经意品味,确会为诗的古典味所迷惑,看不出其现代派气息。唐湜指出:辛笛早期的诗,既有古典诗词的影响,但“那种意象的跳跃结构,那种意识流的跳荡却来自现代主义”〔3〕,可谓一语道破辛笛此类诗的特征。 《夜别》的跳跃性就可理出线索,它由室内别离的耳语一下子就跳跃到门外遥遥之夜,再跳到室内喝酒,甜中有苦味。这是一节。第二节又跳到门外的马蹄已扬起,离别在即,再跳到帷灯摇落夜露,最后结穴在“心沉向苍茫的海”。尺幅之内,纵横开阖,意象的跨度跳跃,意识的跳荡都带上现代主义色彩。 辛笛善于捕捉并表现内心细致微妙的感觉、体验、情感、情绪,并通过客观对应物来表达。《生涯》表现生命意识,表现人生的孤独与希望。诗人把前者(孤独)外化为独自无端哭醒,却没有流泪,夜夜做不完梦,永远画不就圆圈两个意象,独自哭醒却无泪象征人生的孤独、痛苦,人生像一个永远画不成的圆圈,象征人生永久的缺憾与艰辛。后者(希望)借助听到窗外繁露降落的琐琐声音和春天草长两个意象曲折暗示人生的希望与生机。居然能听到露珠的滴落声音,感觉何等精细!两组意象群形成悲观与乐观、失望与希望的内在冲突,二者遽然跳跃,使诗充满了张力。所以,从表面看,诗是古典式的,但内里却是现代主义的。 辛笛就这样把古典诗的意境与现代诗的象征、情感寻找客观对应物、富于张力等特点融为一体了。 辛笛还善于不断开拓意境。《FAREWELL》(告别)的题旨与《夜别》相近。该诗作于1935年7月,“清华园离去之前”。 《夜别》写与人相别,而这首诗是对母校的告别词。依然发挥了诗人营造意境的长处。16行诗,以4行为一个意象群,共4组,缓缓推进,造成离别母校的特有情境。诗篇沿着“情绪图”——“风景图”——“想象图”——“希望图”,不断开拓意境,层层掘进,宛转变幻,深化了“告别”的主题,加强了“告别”的情绪。 《弦梦》的古典味也主要来自意境营构。静静的长街上,繁促的三弦响,一个盲者来而又去,遗下一团弦梦。诗的意境与沈尹然《三弦》相仿佛,而《三弦》的成功,除了双声迭韵造成音节的美外,亦得力于它那别致的意境。《弦梦》还造成了淡淡的轻愁氛围。而发表于《水星》一卷5期(1935.2.10)上的《冬夜在西山》的意境却是古典与现代的结合。诗从视觉、听觉等方面,写出冬夜的情景与感受,意象繁密,色彩丰富。传统的“廊柱下看星”的意象,所见所感却是现代式的,天空整个是黑的,但在“乌黑的寥廓里”“更有橙黄的月”。乌黑、橙黄,色彩感很强。而把月比作“吹寒的明角”,则将视觉与听觉打通了。这是关于“月”的意象。紧接着是“草原”的意象。西山哪能见到草原?这是诗人在驰骋想象,由“西北风来”想起“草原上远近,/薄明的光,/摇摇地坠了。”这两个意象都显得寥廓、广大,情感色彩明朗而积极,构成诗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由外至内,写室内:“今夜的百叶窗,/纵掩起一室/红炉的温梦,/我却惆怅了”,室内的温梦,仍无法去掉诗人的惆怅,情感色彩是暗淡悲愁的。末句“一匹黑猫的呼唤”,使诗变得幽默,有奥登式“顽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