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不清是在哪一年,那个闷热的夏夜我陷入了难耐的烦躁,彻夜的失眠使我不知做些什么。那时候我想起了史铁生,我记起了他的小说,他的散文,还有星星点点谈文学的文字。很奇怪为什么此刻竟想起了他,而在平静、自娱、狂欢的日子却从未有他的影子走来?我产生了一种愿望,想阅读他发表过的所有作品,我知道这一想法近于奢求,但在一种不安的心境下渴求一颗相知的灵魂,对我来说已成了精神中的惟一。后来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给了许多人,朋友们说当一个人缺少什么的时候,便寻找什么。我缺少史铁生式的感情么?缺少他的超越孤寂的心境么?人生有时莫明其妙的冲动,用概念是说不清的。史铁生之于我,不知为何有着这种奇妙的联系。 我后来有了阅读他的作品集的一个机会,那时候史铁生正在病中,作品也愈见稀少了。我冷静地沉浸在他的文字里,像一个潜海者,慢慢地向不可名状的深处滑去。最终的感觉和最初的体悟没有大的差异,他的精神气质永远被同样一种东西所固定。但那气质所折射出的气息是纷纭多样的,如一座迷宫,吸引着探究者不断地走下去。他的所有的痛楚、不安、困惑对我们每个凡人来说都是熟悉的,但我们却不经意地将其放过了,而他却用灵魂将其留住,描摹着,拆卸着,并且残酷地熬煎着自己的灵魂。精神的时空在他那儿忽然地开阔起来,但没有晴空,没有朗照。那是微明的晨光,也像昏暗的暮色,史铁生坐着轮椅,孤独地向苍茫中走去,多么像鲁迅笔下的过客!我在凝视他的背影时忽又想起了尼采,想起了贝多芬。虽然他的语境还缺少些什么,语体还略显笨拙,但阅读他的作品,你已忘记了它是文学,忘记了它是艺术。史铁生的魔力在于使我们暂将世俗一切外在的因素统统忘掉,而走进了哲学。当无数天才的感情天才的作家们狂热地钟情这个主义或那个主义的时候,史铁生却默默地行走在荒原里。他被冥冥中那个神秘所吸引,心灵弥漫着月色的余辉。他的自然无伪的独白使其生命泛起亮光,而使那些伧夫俗子们黯然失色。坦率说我深深喜欢上了他,同在一座城市我们无缘见面,但通过文字,好像已成了久违的朋友。 2 史铁生是一个可以使人激动的文人。在他的目光中有时射出一种神性的色泽。他最初的文字不是这样,至少在八十年代前,还看不到那么明显的哲人的影子。他后来枯寂的生活使其丧失了与社会直接交流的可能。一个残疾作家,除了回忆早岁的梦和己身的苦乐外,对正在变动的世界的理解,是有限的。但正是这一有限,使他沉浸到了人性之海的深处,得以有了对生命静观的可能。也正是这一静观,他将人的感觉阈限伸向了人性的极限——他拷问着、自省着、盘诘着——那些苍冷的独白是多么撼人心魄呀!有限与无限、必然与偶然、平凡与奇迹、绝望与幻觉……他的世界充满了悖论,满溢着困境。那些意象决无世俗小调的浅陋和直白,我在他那儿感到了心灵的战栗。他的一切闪光的哲思似乎不是简单来自于对书本的抄写,而是内心的体味。他的生命被染上了悲怆的原色,灵魂永远在不安中漂泊。一个曾经在死神前复生的人,才可以具有这样的视角,这样的情怀。史铁生以其燃烧的生命揭示了生命的一个隐喻: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你惟一拥有的就是过程。他描摹了这一过程,展示了它的令人焦灼、幻灭、醒悟、企盼的复杂心绪。无论是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篇1或短篇4》,还是散文《我与地坛》,交织于其中的,均是一个东西——人本的困境。他写残疾者的孤苦,写命运的不可理喻性,都是来自心灵的歌哭。我阅读他的直面苍穹的文字时,竟泪不能禁。一切经历过苦难的人,都可以在其文字里感受到心灵的呼应。一个常人很少这样冷静地解剖着自己的灵魂,解剖着所谓信念、理性乃至意义。在史铁生那里,俗谛的召唤消失了,他以文学的笔,唤起了隐伏在生命躯体里的神圣的情感,他尽可能绕过被千百万人重复过的思维之网,精神被还原到一片混沌之中。一个被实用理性过分操作的民族,有时是需要这种混沌的,因为只有走向这种混沌,才会有死而复生的可能。 在史铁生那里,闪现的是陷入绝境中的人顽强地生存下来的信念。这一点,使他将自我与人类的困境联系了起来,在一定意义上讲,他的气质里流动着人类共有的悲哀。他的文字疏散着对彼岸的渴望,以及无法抵达这一渴望的悲凉。生命的炽热欲求却在寒冷的空间被凝成霜粒,不可知的未来正将人引向空无的所在。他写小说,故事永远是单调的,但内蕴竟如此丰满。而有时,艺术的界限被踏破了,使你不知道这是诗呢还是散文,是小说呢还是随笔。形式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漂泊的心。技巧、主义、思潮、热点均与其无缘,他的世界只有生命与苍穹。但这简单的原素却迸放着股股热流,你在红尘滚滚的商场可以看到这热度么?在变幻莫测的官场里能领略其风采么?不,你在世俗王国永远看不到它,在所谓精英文人那里也领略不到它。史铁生是一颗夜幕里的新星,虽微小而又微小,但其迷人的光泽,已使昏暗之夜显得更加无色。 史铁生最早回忆插队的小说,调子是明快的,虽文字里掩饰不住内心的苦涩,但你可以从其字句里感受到对一种纯净的向往。乡下的苦难岁月,被其以另一种笔墨所描绘着,那其间,有对生命活力的渴望吧?一个丧失了行走能力的人,对曾有过的天真烂漫的生活,自然掩饰不了眷恋之情,不管那一段生活如何艰辛,但纯情者奋斗的历史,是值得回味的。作者正是在这一回味中,发现了人性的美,人性的脆弱。读《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好似有一种汪曾祺式的韵味,小说是一种回忆,对史铁生来说,这种回忆,亦有自我升华的意味。他写陕北的乡间,能让人感到心性的纯厚。没有童心的人,不会那么动人地打捞出那美妙的瞬间。《插队的故事》尽管已很有些沧桑感了,但你在其间,可隐隐感到一丝自恋的痕迹。那已消失了的,成了历史的道道图景,正是作者生命力的外化。粗犷、劲健、苦涩的故事,内化着他生命的欲求。他并不以单一的目光去打量生活,他在美好中揣摩着丑陋,绝望中把握着希望。他好像在悲伤着什么,又礼赞着什么,至少在八十年代初,其作品是这样的。在《几回回梦里回延安》一文,他写道: 我不觉得一说苦难就是悲观。胆小的人走夜路,一般都喜欢唱高调。我也不觉得编派几件走运的故事就是乐观。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走运的事,企望以走运来维持乐观,终归会靠不住。不如用背运来锤炼自己的信心。我总记得一个冬天的夜晚,下着雪,几个外乡来的吹手坐在窑前吹响着唢呐,也凄婉,也欢乐,祝福着窑里的一对新人,似乎是在告诉那对新人,世上有苦也有乐,有苦也要往前走,有乐就尽情地乐……雪花飞舞,火光跳跃,自打人类保留了火种,寒冷就不再可怕。我总记得,那是生命的礼赞,那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