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我的好奇、并使我产生一些想法的,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今年揭晓的鲁迅文学奖各单项奖获奖作品名单中,“优秀报告文学”的数量是最高的,几乎等于短、中篇小说获奖作品的总和(短篇: 6,中篇:10,报告文学:15);相比之下,长篇小说的“获奖”便更可怜了:拖拉了好几年评定的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仅仅是4部, 还被人戏言为“尘埃落定”,最终落了个“舆论哗然”的可悲结局(据京城某报)。不过,我不想在这里讨论包括长篇小说在内的小说创作的数量与质量的关系及比例问题。我只是疑惑:如此多的报告文学作品获奖,真的是这一领域的“优秀”太多的缘故么?我们是不是被那种汹涌的大规模大批量的“生产态势”吓住了?“吓住”的说法自然也是戏言,但报告文学的“疯长”,我想是一种有目共睹的事实——倘说它是本世纪的文学奇观,大约也算不得过分。 何谓“疯长”?即是指那种不正常的、超常态的奇异“长势”,那种良莠不齐、杂草丛生、但又蓬勃强大的滋生蔓延之态。 报告文学的这种局面是怎么形成的?细细想来,总让人感到其中的蹊跷或不可思议。如果说长篇小说的“长势”过于旺盛,或许还可以找到一点儿原因,可报告文学,既无大张旗鼓的倡导(如八十年代的“中国潮”),也没有给予特别的鼓励(只是这次鲁迅文学奖多给了几个获奖作品的名额)。相反,报告文学领域还时有作家被官司纠缠的传闻——实事求是地说,因了报告文学的“非虚构性”,特别是与社会问题的密切关联,作家是要冒一点儿风险的:倘若你的揭露与批判不可靠、不准确,甚至还带有某种“想当然”的或自以为“合情合理”的想像成分,那被揭露、被批判的一方,便会抓住“失实”的尾巴与你“较真”到底……尽管如此,我们的报告文学仍然像是步入了一个失态的季节,而且获得了史无前例的蓬勃生长。其中的“副效应”,且不论报告文学“好写”的误解,就说各式各样的“优惠”或“实惠”,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有“疯长”就有“助长”,有“助长”便有“疯长”,恰似一种永无休止的浩浩荡荡的循环游戏。 在我看来,最终能使这种循环游戏“循环”下去的,是“写家”与“出版”(包括报刊发表)的异常默契的“结盟”。此间的“共同策划”,自然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因为在“共同策划”或“结盟”的表象背后,最活跃最强大的,是名利、特别是金钱的驱动。此情此景,此中的内幕,谁都知道一点儿,只是不便或不想说破而已。若说其中的差异,也仅仅在于:有些是“图利”,目的是挣钱,或称之谓“赢得市场”,而有些则是“趋名”,将“主旋律”奏得惊天动地,策划及写作的目标一开始便很明确,是为了奔“×××”奖的。但无论是“图利”还是“趋名”,最终的效果便是把报告文学弄得面目全非。实际上(至少是这几年来),真正称得上“优秀报告文学”或既有“报告”又很“文学”的作品并不多,即便是获了国家大奖的作品,其中又有多少经得起历史考验而问心无愧地可以称为“精品”的? 报告文学的“创作”在数量与质量的比例上的严重失衡,早已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在那种大规模大批量的“生产态势”之中,不要说是“优秀”,就是真正体现了报告文学品性的作品,也不是经常可以见到的——充斥文坛或出版界的,相当一部分“作品”属于敷衍了事之作,甚至是一些有损写家人格的媚俗之作——或极尽“片面真实”之能事,所谓“誉人过实”,致使美化走向反面;或诉诸于轻车熟路的老套子,思考苍白而少有主见,一副“有肉无骨”之态;或省去了绝不能省的采访调查,道听途说,不出家门竟也“纵述”天下事;或一味依仗“现成材料”,东拼西凑,剪贴抄袭;或迎合低级趣味,以色情凶杀之类顺应所谓的“市场经济”(与此相反的是:把报告文学写成“典型材料”,只要“主旋律”而对文学性、可读性不屑一顾);或干脆是“合理想像”,肆无忌惮地捏造编织……诸如此类,说不完道不尽。最近柯云路先生的“新发现”(所谓“发现黄帝内经”及“发现当代华陀”),可以说是“胆大艺高”,在“合理想像”的冲刺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然,在这持续“疯长”的报告文学领域中,“歌功颂德”的“报告”依然占据着绝对优势,这些作品“上市”之后,似乎也没人追究其中的真实性或真实的程度——所谓“戴高帽子战无不胜”,确是中国社会的一道令人感慨万千的绝妙风景。由此可见,一方面是写家的敷衍了事、不负责任,另一方面则是出版界对于这种敷衍了事、不负责任的匆忙承认——同样的速成草就,同样的急功近利,两厢情愿,一唱一和,“长势”也就越来越“疯”、越来越不可阻挡。 曾有好心的朋友告诉我,说很多“东西”是不能算作报告文学的,如那些专门颂扬某县、某市、某地,或刻意讴歌某企业、某经理的文字,大都是“乱抬轿子、瞎吹喇叭”,受雇遵命而已,称“广告文学”也是亵渎了“文学”的名声。我承认,其中的道理都对。但这些绝不止于“广告文学”的“东西”在流向社会时,都是被称作“报告文学”的,或至少是举着“报告文学”的大旗的。你能说什么?仅仅是“歌功颂德”么?他可以说,你能颂扬张三,我就不能颂扬李四?他还可以说,我写的都是真的,若不信你去调查——你是读者,你能去调查么?其实,真正值得调查一番的,当然不仅仅是真与假的问题,最有意义或最富戏剧性的,恐怕还在于为什么要写作与为什么要出版(或发表)的背景。这背景一旦获得揭露或描述,才是名副其实的报告文学呢。所以,我对我的朋友说,谁也判决不了这“东西”是报告文学或不是报告文学,笼而统之,称“疯长”最恰当:所谓“杂草丛生,良莠不齐”,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