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的小说有一个潜在的主题,即“欲望主题”,包括物欲和情欲两个方面的内容。探讨欲望主题在小说作品中的表现与发展有很重要的文化和哲学意义。 一、欲望主题的哲学意义 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1 〕孔子首先肯定了人类对富贵即物质的欲求的合理性,朱熹对这段话的解释是:“谓不当得而得之。然于富贵则不处,于贫贱则不去,君子之审富贵而安贫贱也如此。”〔2〕朱熹的理解是正确的也是得体的,没有曲解孔子的本意。 看来在某种程度上,即使是压抑人的“程朱理学”对人的基本欲求也持肯定态度。作为有意识的人类,在他具备反思自身生命的能力之时起,就开始意识到欲望对于自己的重要,但又不同于动物的本能,因而人类也开始告别愚昧,走向文明。如《孟子·告子章句上》就对道德精神与欲望的关系作了认真仔细的阐述与研究。 人类都有相同的经验,西方的《圣经》中,亚当夏娃之所以被逐出伊甸园,就是因为人类自己与生俱来的欲望,经受不住大自然的诱惑而偷吃禁果。正因为人类的原罪意识,所以人类常常犯错误,在两性关系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圣经》中有一段故事,约瑟在埃及逃难时,他的主人的妻子挑逗和引诱他:“有一天,约瑟进屋里去办事,家中人没有一个在那屋里,妇人就拉住他的衣裳,说:‘你与我同寝吧!’约瑟把衣裳丢在妇人手里,跑到外边去了。”〔3〕 以上的举例可以说明这么几个问题,中国的哲学源头——诸子百家的理论〔4〕,是肯定人的欲望,后来中国儒学的建立, 尤其是新儒学的发展,对人们正常欲望进行了严厉地禁锢;西方对人的欲望也有禁忌,但相对于中国而言则宽松得多,东方对“欲”的表达曲折而隐晦,西方对欲的表达直露而大胆;“欲”在中国文化和文人心中的地位,中国人对“欲”的看法等都深刻地昭示着中华民族的人生态度、自然观念和价值取向,昭示了中国文化的特征、长处及缺陷。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当然逃脱不了传统思想的影响,将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尤其是欲望主题置于这个背景之下作一番研究,必然能探视到另外一片风景:中国当代作家和文学作品至今受到传统文化的哪些影响?这种文化是传统思想中的精华还是糟粕?这种影响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面对传统文化中的消极方面,当代作家应持何种立场? 二、对生命本能的发现和对欲望的肯定 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其中表现欲望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程。 80年代初期,张辛欣的小说创作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在同一地平线上》、《清晨,三十分钟》、《疯狂的君子兰》等作品一问世即引起争论,争论背后的实质就是:如何认识人与社会的问题。张辛欣的小说对人的“动物”性的确认,或者说对人的“生命”属性的发现,如同一把闪光的钥匙悄悄地启动了“生命之门”。当然这种发现还是肤浅的、间接的、抽象的,还没有深入到人的生命本性之中。张贤亮的《绿化树》和《男人一半是女人》在食与性两个方面证明着人的生命属性,两部小说都认识到人是一种生命存在,人有生命的属性。 除了反映社会性问题的小说,作家对人的生命属性的认识还来自于自然律动的“生命启示”。80年代初至85年左右,出现了一批向大自然逼近、向江河湖泊迈进、向崇山峻岭挺进的小说。邓刚的《迷人的海》写出了大海的神秘莫测、变幻无穷、凶猛狂暴和自由不羁。作为海之子的大小海碰子,他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坚韧不拔、征服险恶的精神、意志和力量,既是大海的性格,又是生命的天性,人海一体,海人同一,人就是海,海就是人。张承志的《北方的河》把读者带入了中国北方大地喧嚣轰鸣、蜿蜒纵横的河流之中。乔良的《陶》、孔捷生的《大林莽》、杨志军的《环湖崩溃》、蔡测海的《麝香》〔5〕、 王凤麟的《野狼出没的山谷》、〔6〕岳建一和黎早的《荒魂》、〔7〕骆炬的《没有回音的峡谷》、〔8〕叶蔚林的《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 洪峰的《脖尔支金荒原》等。这些小说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气息,在精神实质上,体现出自然哲学和生命哲学的意味,但这种精神意味、这种浪漫气息是来自于这个时代的精神土壤和情感气候,来自于一个古老民族欲重新振翅高飞的时代背景,表现了一种青春活力和生命动力的渴望。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新时期小说逐渐离开了“生命之门”,作家和文学作品的生命意识业已觉醒。人的欲望是与人的生理本能、生命意识紧密相联系的,只有生命意识彻底觉醒才能肯定欲望的合理性。如此类推,小说中的生命意识的表现其实质就是人的欲望的表现。所以,可以这么说,人类欲望由这时的一次探索性表现逐渐得到了作家和广大读者的肯定。如果说生命意识的觉醒主要是从生理上肯定了人的欲望,那么寻根中的许多小说则是从文化抑或说精神上肯定了人的欲望。其代表作有:莫言《红高梁》以及后来的作品《爆炸》、《球状闪电》、《秋千架》、《秋水》、《老枪》,韩少功的《爸爸爸》,郑义的《远村》,郑万隆的《老棒酒店》、《野店》、《黄烟》、《地穴》、《火迹地》,张石山的《血泪草台班》,刘恒的《伏羲伏羲》。《伏羲伏羲》中,由于杨金山的年老体衰、生命枯涸,他便以虐待狂和变态心理凌辱摧残菊豆的身心。菊豆的生理本能和欲望遭到了严重的践踏和扭曲,当杨金山的侄子杨青山长大成人并知晓了男女之事,便克制不住对菊豆的欲念,而菊豆也萌发了对杨青山的青春的向往。于是,他们在生命原欲的召唤下闯入了伦理的禁区,虽然小说的结局是悲剧的,但向人们昭示着:人的欲望(包括身理和心理两个方面),如果不能得到正常的满足,人的生命将枯竭,甚至走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