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恨水小说:一个长盛不衰的美学话题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应该说张恨水是一位十分重要、又影响深远的大师级巨匠。张恨水寄身翰墨50年,笔耕不已,创作了100多部长、 中篇小说,数量之多,流传之广,影响之大,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找不到第二个人;在国外,恐怕也只有法国通俗文学大师大仲马才可与之比肩。真是无独有偶,法国这位大仲马,一生竟也写了100多部长、 中篇小说,且写得极通俗,极富有传奇性,十分畅销,冲出了国界,饮誉全球。正因为如此,中国现代著名作家老舍才出自内心地称赞张恨水是“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 然而,在近一个世纪里,张恨水及其所创作的小说并未得到客观而公允的待遇。只要翻开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就不难看到左翼文化人对张恨水小说的态度是相当不客气的,不仅本来理应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张恨水小说被长期排斥在“五四”以来的文艺百花园之外,而且长期受到不应有的挞伐。此外,就是右翼人士对张恨水也很不礼貌。为人厚道得还很有点口碑的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几乎对包括张恨水小说在内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什么“最下流的”、“全是不懂文学方法的”、“只可抹桌子”等等,全用上了。然而,张恨水小说在广大读者、特别是民众读者中却左右逢源,拥有广阔的审美阅读市场。一方面在文化界人士那里左右不讨好,一方面在社会、特别是底层社会受到热烈的审美追捧,醉倒那么多读者,且经久不衰。张恨水小说这种历史性奇遇不能说不是一种奇特的文学现象。 那么,张恨水小说何以能在受到作为社会主流的“左”、“右”思潮大肆挞伐的同时拥有那么顽强的审美生命力和长盛不衰的广阔的审美市场呢?张恨水现象之谜到底在哪里呢?答曰:张恨水小说深植于丰厚的中华民族审美基因的地层,水乳交融般地与中国传统通俗小说的审美因子连脉,张恨水小说的出现乃是中国古代小说走向的一种必然。这里有必要对中国文学进行一番历史回顾。人类社会,不管是黄种人的社会,还是白种人的社会,抑或是黑种人的社会,既然是人的社会,自古以来就存在着罕见的惊人的雷同现象。自人类进入发达的文明社会以来,用社会主义者的说法,那就是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来,社会有了穷人和富人的区别、治人与治于人的不同,以官吏僧道士农工商的分工,而文学如果以审美功能和审美接受作为分类标准,那么文学明显一分为三:为社会起净化作用和为社会主流思潮起推波助澜作用的载道文学;以士人自娱、自恋为宗旨的纯美文学;起于民间、流传民间、为民间所接受的通俗文学。古代文学的这种分类也许不象现在这样泾渭分明,但基本走势已明。既然以审美功能和审美接受作为分类标准的三类文学是在人类社会进入有了富人和穷人的阶级社会才产生的,那么,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原始初民社会里,理应不存在这三类文学。但不存在这三类文学,只是因为不存在这三类文学的分类标准从而导致这三类文学品牌的不存在,其实,这三类文学的审美基因却孕含在原始初民社会的原始文学之中。在中国,原始初民社会的原始文学表现为上古神话传说。毋庸讳言,现在流传下来的原始初民的上古神话传说,曾经过古楚地一代代巫师承传,又经历古代士人搜集记录,因而这些上古神话传说都不可避免地烙上这些巫师、士人及时代的印痕。但,就其本源来说,这些上古神话传说还是民间通俗故事;就其形态来看,也不大可能有质的变化。在这些上古神话传说中,无论是“盘古开天地”的故事,还是“女娲补天”的故事,以及其他诸如夸父追日、共工头触不周山的故事,审美特质无一不是奇幻的,所谓“怪怪奇奇尽萃于是”〔1〕; 审美机制无一不是游戏的,这些神话故事大多是原始初民最为神圣、然而却又不是那么正儿八经地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讲述出来的;审美情节无一不是富有张力的,故事往往一波三折,富有极强的审美冲击力;审美表达是叙事的,故事极少静态描述,也极少形容词,甚至连修饰性的副词都微乎其微,有的只是硬梆梆的名词、代词、动词、介词和数量词,从而构成一个连一个动作的连贯叙述;人物形象的审美质感是硬性的,不管外部世界多么强硬,这里的人物更硬。在这里,笔者提请人们注意:千万别小看了,也千万别忽视了这些上古神话传说,尽管它里面的审美形态还很简易,审美方式也很稚嫩,但包括现代通俗文学在内的所有真正的通俗文学,都是经由这里承传过来、发展下去的。同样的道理,如果把张恨水小说与上古神话传说放置在一起考察,也同样能明显地发现张恨水小说与上古神话传说的审美基因的血缘关系。不错,较之于上古神话传说的审美形态和审美方式,张恨水小说在这些方面都有了很大的发展,但基本形态和基本方式却没多大变化。如果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也只是同质异形的变化,而决不是异质异形的彻底颠覆。只要翻开张恨水哪部长、中篇小说,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个奇人、一件件奇事、一桩桩奇情编织而成的一部部奇文,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作家的审美游戏机制在每部长、中篇小说中所起到的奇妙作用,都可以清楚地感到古老的东方叙事方式讲述的一个个曲折动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如何在读者心里产生的强烈震荡。无论是《天河配》中王玉和与坤伶白桂英的故事、《夜深沉》里车夫丁二和与戏子杨月容的遭际,还是《大江东去》里的抗日军人江洪与薛冰如王玉的情爱纠葛、《燕归来》里的杨燕秋与几个青年的悲欢离合,抑或是《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与金燕西的情爱离异,无一不是在怪怪奇奇、生动曲折的故事推进中让读者获得无限的审美愉悦。至于《啼笑因缘》里的樊家树与沈凤喜、何丽娜、关秀姑的四角恋则更是叫人啼之、笑之、哀之、叹之。就是《春明外史》中大故事里套着的一个个男男女女的小故事,张恨水同样写得那么通贯圆合、一波三折、环环相扣;其间少有停下故事来的静态描述,作品往往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人和物均在动态的发展变化中显现命运的走向。这里要说明的是,不能说载道文学、纯美文学就与中华民族上古神话传说的审美基因绝缘,但联系得最密的还当为通俗文学,而张恨水小说又当为这方面的圭臬。读者很容易在张恨水小说中看到这些故事在审美形态、审美特质、审美品貌以及审美方式上与上古神话传说有着诸多扯不清、理还乱的相似、相通、相连的地方。 指出张恨水小说与上古神话传说在审美基因上的连脉的意义在于:张恨水的小说是真正中国气派的小说,他的小说的审美基因源远流长,与在民间流传的通俗故事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人们可以不再津津乐道地欣赏上古神话传说故事,但却不可以无视上古神话传说的审美基因深深地孕含在后来绵绵不绝的通俗文学的审美机体之内和深深地积淀在现代读者的审美结构之中这样一个客观存在。民族的审美心理积淀的心理力量是巨大的,有时简直象一个幽灵,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静如处女,动如脱兔。当创作主体顺就它时,它驯良得象未出阁的闺女;但,一旦创作主体违拗它时,它则无休止兴风作浪,不仅干扰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的驾驭,而且断绝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的联系,有时令审美对象逃离审美主体,从而使得审美欣赏受损,审美对象的审美价值受损。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作为现代的审美文本,也许没有多少现实的实践意义,但其中孕含着的审美基因一代又一代地积淀地读者审美心理结构之中,形成稳固的审美欣赏习惯和丰厚的审美欣赏经验,却无论是对创作主体,还是对欣赏主体都关系重大。氏族社会以降,上古神话传说的审美基因很容易在六朝志怪小说中找到它的遗踪;六朝以降,上古神话传说的审美基因又清楚地可以在唐代传奇和讲唱艺术的文本中找到它的旧痕;唐代以降,及至明清小说,较之于上古神话传说,审美建构不仅宏大而且复杂,审美方式不仅丰富而且灵活,审美空间不仅横向延展而且纵向开进,但隐含在这些小说中的上古神话传说的审美形态、审美特质、审美品貌和审美方式,依然故我。有意思的是,积淀在一代又一代读者心理结构中的审美欣赏经验不仅不是简单的承传,而且随着时代的推移、社会的变迁愈积愈厚,最后不仅根深蒂固,而且容量愈积愈大。要动摇这种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民族心理基础的审美欣赏经验是异常艰难的,要彻底颠覆这种审美欣赏经验更是谈何容易?不仅如此,即使是心高气傲的外来审美基因要想闯入进来,也还得抑制一下自己的傲气,心平气和地跟民族的传统审美欣赏经验打个商量,谦恭地谋求联姻和合作,否则就将被拒之门外,即使进入也将被驱逐出境。毫无疑义,从总体上而不是从局部上来,说愈是与民族的传统的审美基因有着密切联系的文学愈能拥有广阔的审美市场。从这点来说,通俗文学所具有的优势是载道文学和纯美文学无可比拟的。这,实际上也就是张恨水小说为什么要与传统的通俗文学连脉,为什么要选择通俗文学这条路子的根本原因,也是张恨水小说何以能使中国广大读者如此心醉、如此着魔的根本原因,当然也同时是张恨水小说何以会遭到“左”“右”翼文人的挞伐,却又妇孺皆知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