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说来,周作人的散文包括杂文、尺牍和小品散文三大部分。在这三个方面周作人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其中以小品散文的成就为最大,他的小品散文的存在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观,他本人也被称为“小品文之王”。周作人是一位具有高度文体自觉的散文家,然而研究他的散文文体又很困难,因为他是散文自然本色,不是辞章派,难以找出文体的标志。周作人又是个通人,并学贯中西,其文章融汇了东西方文化的众多的营养,本人的学力有限,这格外增加了研究工作的难度。 语体的流变及其特征 “文体”这一概念有不同的用法,它有时指体裁,有时又被视为作家的风格。其实体裁和作家风格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前者规定着后者。正如童庆炳所言,它们之间还有着“语体”这样一个层面。〔1 〕语体是介于体裁和风格之间的概念,它是作家对体裁的使用,体现着体裁的规定性,又连接着风格特征。如果把风格特征比作一个人的精神气质的话,那么语体就是他的外貌,外貌已经初步把自己与别人区别开来,并表现着精神气质。 周作人的小品散文创作的时间跨度大,其语体在前后不同的创作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形态。余光中曾指出,若以客观与主观、理念与情感为两极,散文则每有知性与感性之分。〔2〕据此, 散文家的文体自然也就有了两种基本的倾向。对周作人来说,他不同创作阶段的作品知性与感性所占的比重就大不一样。以知性与感性的表现程度和文体外显的主要标志为依据,我认为1945年以前的知堂小品散文的语体有情志体、抄书体和笔记体三种典型的形态。 情志体主要是指周作人1928年以前小品散文的语体。这里需要申明一下,情志体这个名称有点语病,好像作者1928年以后的散文就不表现情志了似的,事实上有些散文和1928年以前的作品并无什么大的差别,如《风雨谈》中的《北平的春天》、《药味集》中的《上坟船》等也都可以归入情志体一类中,所以“情志体”只是一个就总体而言的方便之称。娓娓而谈,自然随便,抒自我之情,载自己之道,是情志体的特点。周作人在《山中杂信》中袒露了“五四”退潮以后的苦闷、徬徨,《苦雨》写出了他苦中作乐的心境,流淌在《故乡的野菜》中的是似淡实浓的思乡之情,表现在《若子的病》里的是感人至深的亲子之爱,于《死之默想》中可见出他对死亡的态度和对人生的慨叹,等等,无不鲜明地表现出作者的自我。个人的情志表现得如此突出,以至于赵景深当年在读了《西山小品》和《山中杂记》等文后说:“我以为周先生究竟是情胜于理的人。”〔3 〕就是那些看起来琐碎的自己以外的题材,如北京的茶食、喝茶、饮酒、乌篷船、苍蝇,都写出了情趣,无不显示出作者自己的一部分。从质地上来说,情志体更多地体现出英法随笔的影响,注重充满个性色彩的议论,同时融入了中国古代小品的抒情成份。叙事、说理、抒情结合在一起,浸透着作家的性情。 1928年以后周作人的思想、文章都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他拉远与现实的距离,读书成了他最重要的生活方式。他曾不无自嘲地说:“总觉得消遣世虑大概以读书为最适宜”,〔4〕又说以读闲书当作吸纸烟, 聊以遣时日。〔5 〕美国语言学家布龙菲尔德指出:“言语行为的发生(以及怎样措辞,这一点我们将要谈到),和行为发生以前和以后的全部实际事项的过程,都决定于说话人和听话人的全部生活史。”〔6〕我们可以把作家的写作看成是他的“言语行为”,那么他的生活方式和心境自然对他的作品有决定性的作用,尤其是小品散文这种以表现自我见长的体裁更是如此。在《看云集》里,抄书的成份明显增多。《夜读抄》是他的生活方式带来文体变化的显著标志——这个集子的名称已经提示了文体的变化,其中的大部分文章均以一种与现实无甚直接关系的书为依托。他自己在《后记》里也说:“我所说的话常常是关于一种书的。”从《夜读抄》一直到写于1945年的《过去的工作》、《知堂乙酉文编》,他成就了一种抄书体的文章,这种抄书体的文章占据了他这一时期小品散文创作的主体地位。 人们长期以来认为这些抄书之作不过是专抄古书的“掉书袋”式的文章,极少加以肯定。周作人自己对这类文章很得意,解放后在致香港友人的信中说,他一直喜爱如《赋得猫》、《关于活埋》、《无生老母的信息》等篇。〔7〕这些文章与早期情志体的文章不一样, 抒情表意的线索更加内在化,更多的是抄录古今中外的书籍,只用简单的语句把材料联缀、调和起来,但表达的却是自己的意思。情志体散文注重情趣,这些文章则追求理趣。它的基本的叙述方式仍是夹叙夹议的随笔式的,只是尽量回避直接的议论和抒情,把自己的意见和情感浸入学问之中,散射在所引用的材料之中,更讲究暗示和含蓄。我认为抄书体散文代表着知堂小品散文文体创造的最高成就。因为后文还要对这类文章进行专门的探讨,这里从略。 笔记体是他在抗战时期尝试的一种文体,包括收在《药堂语录》和《书房一角》里的二百余则内容颇杂的读书随感。谈论的对象绝大多数是旧书,写法“近于前人所作的笔记”〔8〕, 作者在《书房一角》里的《〈桑下丛谈〉小引》中也自称那些专谈越人著作的小文为“笔记小品”。篇幅短小,短的只有六七十字,长的也不到千字。除了《书房一角》中的七、八篇外,一般首行前面也不如普通文章那样前面空二字,在形式上努力取得逼肖线装古书中笔记的效果。这个新的体式像是一个个根据不同材料制成的盆景,写法上不尚技巧,文风朴拙。语言多间以文言,不少篇目通篇为浅近的文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