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阐释学美学指示我们:文学文本是个不断生成的历史过程。每一代读者都会在前人的著作里发现出新的意义或补充进新的意义。越是伟大的作品,其向未来敞开的可能性越大,它们的丰富性和完美性就是在接受一代又一代不同的阅读中完成的。走过孙犁创作的全过程,我深信他也是一个需要不断重新阐释的作家。 孙犁确实与众不同。50年代他的影响还颇有限。可到60年代和80年代文坛就两度出现过关于他的重估热。每次重估都使孙犁以新的面貌被广大读者接受下来,两次重估之后,他的名字便上升到文学史的前列。今天,作为90年代的读者,当我和评论界一起重读完孙犁之后,我突然发现,过去评论大都操作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批评模式或革命浪漫主义的批评模式,而孙犁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现实主义作家。批评依据和创作指归的错位必然给人们对孙犁的认识造成许多盲点,本文的研究就是想从这些盲点开始〔1〕。 一、浓郁的家园情调 以往人们评论孙犁大都从本质论或典型化原则出发高扬他作品表现出来的我国民众在抗日战争中的伟大爱国热情和牺牲精神。如果我们不计较那种把某一批评模式僵硬化的弊端,那么应当承认,他们努力开掘孙犁小说的有关人情美并无任何不当之处,孙犁自己也多次表示过他热心于讴歌人民群众的伟大感情和情操。 但是当人们一味地指认孙犁作品的崇高格调时,普遍地漏掉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即如果仅仅把这种格调当作价值评论的唯一尺度,那么应该受到高度赞扬的不仅仅是孙犁,还有许多头戴灵光圈、脚穿厚底靴的作品。而人们不喜欢它们,却喜欢孙犁,何也?有些批评家看出了这个矛盾,因而千方百计地寻释孙犁作品的艺术原因。孙犁的艺术是不可忽视的。但是孙犁作品的美感情调首先是来自丰厚的意蕴方面的,它不能单靠艺术手段来说明。另有一些富于真知灼见的批评家力图从“日常生活的切入”来阐释孙犁的个性,这看来有点接近于问题的解决了。但是由于思想上、理论上的怯懦,他们仍然没能把日常生活当作孙犁作品的内容本体来看待,只是把它说成一个“艺术角度”。这样也就等于还是没有揭示出孙犁作品在内容意蕴上多音齐鸣的特点,因而也就不可能打开包藏在日常生活表象下的多姿多采的情致。在经过多次的咀嚼、玩味后,我认为,孙犁的作品除了那些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自我牺牲等等情操而外,还有与它们并行的融为一体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浸润在他许多作品中的浓郁的家园情调。 在感情、人性、个人意识被冷冻的时代,家这个字眼是不能作为正常的观念在庄重的场合里被提及的,它只有被遗忘、被牺牲才能得到社会的赞扬。或许就是受制于这种气氛,批评家们蒸发掉了自己原初的感觉,擦去了孙犁作品中的家园意味,只剩下为伟大堂皇的叙述所肯定的东西。但家实在是一个美丽、充满柔情的字眼。它不仅象一些警语所描述的是人生的歇息地、避风港,更是人生的乐泉,所有人类最温暖、最甜蜜的感情——父母之爱、夫妻之恋、天伦之乐,无不涌流于此。家是生命的摇篮,也是亲情至情的象征。恩格斯把家庭当作社会存在的基本细胞,现代哲人用回家来表达形而上的人生追求。 有数不清的文学事实都向我们证明,那些富于艺术生命力的作家总能超越所属时代的俗见和陋见而和压抑在人们心底的认识,和人类未来的思考发生呼应。孙犁就属于这样的作家。家园意识从未从他的脑海中消失〔2〕。一方面,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 他的心里本来就积淀着浓厚的乡土观念。长期的戎马生涯和两地分居更强化了他对家乡的感情。在热烈的思念中,家已完全变成一个诗意盎然的形象,涌动在他心中,对他的创作起了支配作用。他的成名作《荷花淀》就是在延安期间想念家乡、父母、妻子时写成的。水生嫂难舍难离的眷恋即他思乡情结的投射,水生嫂和女伴们对自己丈夫的挂念也是他渴求家庭温暖的虚拟实现和满足。另一方面,孙犁深深了解他的描写对象——农民。他们有着浓重的土地意识和家园意识,并靠着这种意识编织着自己的梦想:永远生活在诞生了祖先和自己的土地上,通过勤劳的耕织过上安静而富足的日子。日本帝国主义践踏了他们的梦想,这势必使他们的参军参战留下相应的心理痕迹——在捍卫民族尊严的同时保卫自己的土地和家园,以恢复和平安宁的生活理想。正象孙犁在一篇文章里描述的,农民在深受伤害的过程中认识到,不赶走日本鬼子,他们手里的这只母鸡就活不成,他们手里的这只小羊就保不住,他们的父老妻儿就没有安全,只有参军参战才能保证这一切〔3〕。 对农民的清醒认识和高度的写实精神决定孙犁在描写他们时不随便抹去他们的土地意识和家园意识,而是尽量使之得到应有的合理的表现。《荷花淀》、《嘱咐》、《山地回忆》、《光荣》等许多小说都弥漫着这种意蕴和情调:出去是为了回来,分别是为了团聚。水生嫂和水生再度分别时说得很清楚:“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很乱。八年我才见到你,你只在家里呆了不到半夜的工夫。我为什么撑的这么快?为什么着急把你送到战场上去?我是想,你快快走,快快打走了进攻我们的敌人,你才能再快快地回来,和我见面。”革命不是最终目的,战争不是生活的顶点,人的幸福和欢乐只能在稳定的日常生活里去寻找。因而水生嫂只能把革命和战争当作暂时的追求;而通过革命和战争过上永远安定的、夫妻团圆的日子,这才是她根本的目标,也是她支持丈夫参军参战的心理动力之源。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或革命浪漫主义眼光来打量水生嫂的话,其格调确乎是不高的,这大致也是过去的评论根本不提它的原因。然而恰恰是水生嫂的这句话把农民的朴素的生存哲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类共有的生存哲学表达得十分明白、十分透彻。而且因为她说得实在,说得真切,所以她的话挥发出一种醉人的人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