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八首》作为被突然推到所有现代新诗人最前列的穆旦的代表作,我希望通过以下的读解能让我们看到,它的确是中国新诗中最优秀的组诗之一。如果说《诗八首》标画了现代中国新诗的一个高度,大概不算过分。那么,穆旦被推出的方式也许显得有些“突然”,但这种推出离艺术事实至少并未偏差太远。 我们已经知道,穆旦诗歌的生成法则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在西南联大时他的英籍教师威廉·燕卜荪,得益于燕卜荪在课堂上长达两年的对诗歌语言的精细分析。作为新批评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燕卜荪事实上有形无形中“规定”着他的中国学生穆旦的诗歌创作。换句话说,创作一首诗,若想达到新批评派所认可的好诗的程度,穆旦的作品必须应经得住细读法则的挑战。既然如此,就不妨以这种方式大致还原穆旦的《诗八首》,看看我们能得到些什么。 此组诗由八首构成,下面首先依次阅读。 (一)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这是组诗的第一章,它高度浓缩,具有“总论”性质,是组诗的出发点也是归宿地,可以成为单独的一首诗,而以后各首均可在此找到源头。在这一章中,诗人紧扣住“火灾”二字蔓延开去。在前四行,“火”的性质并不明朗,而后四行中则用“爱”、“姑娘”一类字眼进行暗示,表明它是爱情之火。爱情之火的燃烧,从生理(自然)的角度看,不过是自然蜕变的程序之一。告别对性爱、爱情懵懂无知的童年少年时期,而步入成熟的青年时代,所以“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这里的“年代”指人的年龄阶段,或者说年龄。穆旦之所以用“年代”而不用“年龄”,一方面因为“年代”与前面的“火灾”押韵,另一方面则是“年代”较之“年龄”在这里更有一种特别的含混效果。 “火”之为“灾”奠定了这一章并进而组诗的悲剧性调子。 其灾首先在于,“你看不见我”,因而“我们相隔如重山”。当然不是真的看不见,它隐喻为你不能或不愿接受这如火般炽热的爱情,那么,我也许被自己点燃的这场火焚毁,“变灰”或者在爱情以外的其他事体中重获新生,但就爱情而言,这无疑是我玩火自焚的灾难。这一章中大量出现各种悲剧性的转折词,“虽然、不过、却、即使、只是”等等,它们一起营造了浓重的“灾”的氛围。不过,这个层次的灾难还仅只是表面化的。对于每一个你我而言,真正的灾难虽然往往可以在爱情的火灾中显现,但它却不完全在这里,而在更深的地方。“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与“暂时”相对的,穆旦寻求和看见的是永恒——无法把握无法理解的“上帝”。看见与看不见,蜕变与成熟,爱情与哭泣,变灰和新生,一切都不由我们自主,上帝操纵着一切。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上帝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按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一切造物都是造物者的造物,尤其“你”、“我”是上帝照着他自己的形象所造。那么,上帝玩弄我们也就是玩弄他自己。“玩弄”一词在这里与其说是怨恨与斥责,无宁说更是无可奈何。正如穆旦在另一首诗中的表白:“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说不的只有我的爱情。……既然一切由上帝安排,/你只有高兴,你只有等”(穆旦《春天和蜜蜂》)。 总之,第一章是相当独立的一章,它暗示了爱情和爱情的悲剧性,并由此升华到对生命存在的思索。其中,人的生理自然(成熟的年代),爱情的孤独(相隔如重山),上帝的永恒与人的有限生命(暂时的你)等题旨均已导出,并在以后各章中承递。第二章则从第一章的“自然”处承接,并继续显现上帝的身影。 (二)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从组诗的结构上看,由于第一章是“总论”,那么,本章的起句既是接着第一章,也是重新开始:从“你我”的诞生开始。所谓诞生,即上帝造物、造我们的那一刻。对“你我”而言,这是最原初的开始。“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暗指上帝以地上的尘土造人。然后我们成长,并最终难免一死。耶和华上帝知道亚当也吃了智慧果之后,对这个第一个罪(原罪)的惩罚是,他对亚当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又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耶和华上帝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把守去生命树的道路。于是,我们的诞生,成长,最终是在“死的子宫里”,不可能从死亡的黑暗中解脱,因为“生命树被剑守住了”(穆旦《蛇的诱惑》),我们无法永远活着。此章中“变形”(的生命)同样有着基督教背景。《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中的“创造的另一记述”中说,有雾气从地上腾起,滋润遍地。耶和华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名叫亚当。后来耶和华上帝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上帝于是让亚当沉睡并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上帝就用亚当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亚当跟前,亚当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穆旦诗中所谓“变形的生命”也许就是暗示这样一个被上帝抽去一根肋骨——因而是残缺的、变形的男人。他必须通过找到那根被抽出的肋骨(爱情、女人、妻子)并与之连合、成为一体而最终才可能完成自己,否则他就永远是个“变形的生命”。这样在组诗结构上,这里就暗中在爱情主题上与第一章相应。于是在本章的后四行,诗人接下去开始一种寻找爱情(肋骨)以完成自己的尝试。“我和你谈话”,“相信你”就是我正在寻找的那个唯一的女人(我的肋骨),“爱你”。(从结构上看这里于明处在爱情主题上与第一章相合。)然而悲哀、痛苦、迷惘随之而来:上帝似乎有意玩弄我们,“不断的他添来另外的你我”。这就导致了无数的难以辨认的可能。当试图分辨和寻找某个目标时,丰富就成了混淆,有了易错的危险。在不断添来、出现的“你我”——男男女女中,在无数的可能里,这种丰富的确非常危险:谁知道有没有把别人的肋骨当成了自己的肋骨,而尤其是“这时候就听见我的主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