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当代屈指可数的美文大家中,贾平凹以其丰厚而隽美的精品在世纪末的散文园地里独秀一枝。贾平凹美文的独到韵味有别于90年代风行一时的余秋雨式的“文化苦旅”散文的苦味,也不同于而今从海外传回再度流行的梁实秋、林语堂式的充满英美绅士风度的机智幽默小品的洋味,甚至与首倡美文并率先示范的一代美文大家周作人式的地道中国士大夫的闲适味也泾渭分明。阅读贾平凹的散文大系,一股禅宗味扑面而来,禅宗般的清静空幽的艺术境界令人物我两忘;寓于娓娓叙述与描写中的禅理、禅趣,掩卷而思,让人幡然了悟;追求本色与象喻的选词造句又使他的美文有禅语般的素朴与神秘。正是这些禅境、禅理、禅趣与禅语的水乳交融、相互激荡生成了贾平凹美文的独特神韵,我们姑且称之为禅味。 贾平凹美文中的禅味首先体现在禅定式的意境上。这种意境表现为阴柔冷寂的意象选择与清静空幽的境界营造两个方面的水乳交融。贾平凹美文常见的意象有明月、白云、白夜、空山、风竹、潭水、冬花,这些意象前的定语无不指向一个共同的审美趋向:阴柔冷寂。单就贾平凹许多散文以月命名,如《月迹》、《对月》、《月鉴》、《一个有月亮的渡口》、《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等,就可以看到这一点。这种对月亮意象的嗜好,显示了作者内心深处的秘密和创作的美学风貌。我们不妨略举几例来品味品味: 我念得忘我,村人听得忘归;看着村人忘归,我一时忘乎所以,邀听者到月下树影盘脚而坐,取清茶、淡酒,饮而醉之。一醉半天不醒,村人已沉睡入梦,风止月暝露珠闪闪,一片蛐蛐鸣叫。我称我们村是静虚村。〔1〕——《静虚村记》 这是作者最钟爱的静境。他的早期美文大都是在这“清茶淡酒”、“风止月暝”的静虚村写成的。 月亮已经淡淡地上来,那竹在淡淡地融,山在淡淡地融,我也在月和竹的银里、绿里淡淡地融了。〔2〕——《空谷箫人》 这里叠词“淡淡”连用四次。前一个“淡淡”是实写日光色彩清淡,不明不暗。后三个“淡淡”是从感觉上虚写,月光清辉笼罩下竹、山色彩由暗到明及自我心灵的微波,主体与客体,色彩与感觉在月光清辉中“融”为一体,可谓“清”的天籁佳境。 四面空洞,月光水影,不可一辨。桨起舟动,奇无声响,一时万籁静寂,月在水中走呢,还是舟在湖山移,我自己早已不知身到了何处,欲成仙超尘而去了。〔3〕——《夜游龙潭记》 这个龙潭“四面空洞”、上下一色、“奇无声响”,是一个现实的空旷之境,人游其中,感觉要“成仙超尘而去”;又是一个超现实的空灵之境,现实之境与超现实的感觉共同营构了一个空空洞洞、神神秘秘的艺术境界。 那水静静的,星月就在水里,鱼儿就在天上。他坐在这天上地下,盯着那浮子,浮子不动,人也不动,思想已经沉在水里了,那文章呢,满河里流着哩。〔4〕——《钓者》 只有水的幽深澄静,才有“星月就在水里,鱼儿就在天上”的感觉错位;也只有人的幽远宁静,才有“文章满河”的收获。好一个人幽幽、水幽幽的艺术化境! 从以上四例我们可以看到:叙述主体居住的是“静虚村”,迷恋的是清茶淡酒,陶情的是淡山、淡水、淡月,得到的是物我两忘、满河文章,好一个清静空幽的迷人境界。这里主体对客体的聚神凝想,物我两忘,是艺术的境界也是禅定的境界;是顿悟的前奏,也是禅境的第一境界。 贾平凹美文的禅味更体现在禅理、禅趣的把握中。这种把握不同于佛经通过寓言故事阐述佛理,也不同于某些散文通过形象图解人所共知的哲理,而是叙述主体在自己营造的客体中突然了悟。“仅在一瞬间,一切事态一变,人就得到了禅。但自身仍是原样,完全是普遍人,然而同时又得到某种全新的东西”。这里所谓全新的东西,指的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心理感受,它不再执着我与非我之别,一切浑然失去区分,人世间的种种烦恼荡然无存,于是也就从人生苦海中解脱出来,获得了绝对自由。因为我已经使自己直接返回到自己的根源所在,实现了个体之心与宇宙之心的合一,此岸与彼岸的合一,现象与本体的合一。一句话,我与佛的合一。这种禅理的获得在贾平凹美文中没有现成的结论,而是寓于美文的叙述与描述之中,正如禅家宣扬佛法主张“不立文字”、“以心应心”一样。因而贾平凹美文的禅理价值不在具体的结论终点,而在引发这一结论的艺术过程。这样便使他的美文具有更多的禅趣。请看他的小品《游寺耳记》末尾一段话: 饭毕,付钱一元四角。主人惊讶,言只能收两角。吾曰:清静值一角,山明值一角,水秀值一角,空气新鲜值八角。余一角,买得吾之高兴也。〔5〕 贾平凹美文中的禅趣得之于禅定式的艺术思维。禅学那种非理性的直觉体验和沉思瞑想中的梵我如一,物我如一的禅境,那种在入禅时的大跨度跳跃联想和感觉挪移陶冶了贾平凹的艺术思维,使他的美文中的禅理禅趣贯穿于字里行间,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贾平凹美文的禅味还体现在语句的素朴与神秘上。请看下面一段文字: 女人都白脸子,细腰身,穿窄窄的小袄,蓄长长的辫,多情多意,给你纯净的笑,男的却边塞将士一般的强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6〕——《黄土高原》 从这段描写可见贾平凹美文语言上对白描技法的刻意追求。形容词喜用本色的叠词,比喻句爱用明喻,以物喻物,给人一种淡而浓,拙而雅,言有限而意无穷的感觉。这种语感颇有禅家宣扬佛性“不立文字”之意味。以“具象”显示“抽象”,而这个具象亦即“意象”,它贵活、贵空、贵灵、贵透。这种选词造句的技法与禅家的“二道相因”的思维方式不无关系。《坛经·付嘱品》载慧能语曰:“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7〕北宋的苏轼深得这种思维方式,因而论风景, 则“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论美人,则“淡妆浓抹总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