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1938、1939年)后,大后方(云贵川等地)相对稳定,各项文化事业略有恢复,文艺创作也渐渐有了一点新的机运。在散文创作领域,学者散文最为惹人注目。战前曾与鲁迅激烈论战的新月派理论家、当时被“左派”误解为倡导“抗战无关论”的梁实秋陆续发表了他的“雅舍小品”〔1〕, 后来的《围城》作者钱钟书则在1941年出版了《写在人生边上》〔2〕,稍后, 语言学家王了一(力)自1942至1946年间写成了《龙虫并雕斋琐语》〔3〕。虽然由于战乱, 这些作品在当时影响有限,但现在看来,三位作者无愧为战时学者散文的三大家。 何谓学者散文?并没有一个严格的定义。顾名思义,学者写的散文就叫学者散文。但是,很多诗人、作家(如朱自清、闻一多等)亦兼为学者,他们的散文为什么又不被称为学者散文呢?这就牵涉到两个问题:一是职业比重,二是风格。如果某人主要以诗人、作家名世,他虽然兼为学者,其散文人们一般不以学者散文目之。以朱自清为例,他虽然一直是清华大学教授,但他的成名主要在散文、诗歌创作,他作为作家的成就大于教授,其散文自然是作家散文而非学者散文了。显然,如果仅仅这样以职业比重作为划分依据,实在太缺乏科学性和实际意义。“学者散文”之名所以成立,关键还要看作品风格。毋庸赘言,《背影》、《荷塘月色》等乃标准抒情、写景散文,是无法目之为学者散文的。学者散文之所以为学者散文,就在于它有别于一般的抒情、写景和叙事散文,就在于它带有鲜明的学者性。这种学者性,概括言之,最突出的有这样几点:一是具有较强的知识性,也就是较强的知性。一般散文(无论抒情、写景还是叙事)都是以情为主,抒情自不必说,写景亦情中之景,叙事亦情中之事,其最高境界乃情景、情事之高度融合。这些散文虽也并不排斥知识性,但它的知识性必须严加控制,必须绝对服从表达感情的需要,而不容以知“害”情。学者散文则主要不是用来表情,而是用来达意;它的主要表现手段不是抒情、写景、叙事,而是说理和议论。因此,如果说一般散文的艺术效果主要是以情感人,那末,学者散文则主要是以理服人,以知启人。因此,学者散文的第二个主要特点便是它的极强的逻辑性。它要靠分析、判断、推理、论证来达到服人、启人的目的。在这些方面,它很象论文。它之所以不是论文而是散文,乃在于它之说理议论不是枯燥的三段论法,而是艺术的谈笑风生。所以,学者散文的第三个特点是幽默风趣,甚至机趣横生,让人忍俊不禁甚至大笑捧腹。学者散文往往自称或被称为小品文,正因为它的幽默风趣使然。这种幽默风趣,是知者的幽默,知者的风趣,品味比较高雅,绝无那种插科打浑的俗气。以上的三个特点,正是学者散文的生命力所在,也是它区别于一般散文的根本之点。但是,它们也就往往派生了学者散文常见的一个弱点,那就是旁征博引,炫耀知识,俗称“掉书袋”。旁征博引本来是个优点,但发展到炫耀知识,就成了掉书袋。就上述战时三大家而言。钱、王二家都有这方面的毛病,而以王氏尤甚。梁氏虽也有旁征博引之处,但总给人以恰到好处之感。因此,其散文在清通自然方面就显得略胜一筹了。 “雅舍小品”的出世,多少有些出人意外。战前的梁实秋虽然写了和鲁迅论战的不少名文,也写了几本文艺批评著作,但散文之作,仅有《新月》上断续发表的“零星”,实在乏善可陈。不过,想想梁氏浑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的修养,他能写出《雅舍小品》这样优美的杰作也就并不奇怪了。 《雅舍小品》中的34篇作品,写的不外衣食住行、营养娱乐、人伦道德、世态炎凉、生老病死。写于抗战中的前20篇,似乎与抗战无大关系;写于内战中的后14篇,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战火硝烟。他写的是身边琐事,是每个人都会碰到的日常生活。穿衣、吃饭、住房、走路、理发、看病、结婚、生子、交友、写信、养鸟、喂狗、养猪、吃肉……从中,几乎看不见大时代的风云。这样一种选材角度,就很为“革命作家”所睥睨。的确,在血火交织、风雷激荡的年月写这些身边琐事,当然不值得大力提倡。但是,却应该被允许。中国很大,抗战八年,社会生活又有很多的层面和领域,如果人人写抗战,篇篇写抗战,势必千篇一律,而大后方的作家也就只能搁笔。若然,则并不利于长期抗战的胜利进行,也不符合文学艺术发展的规律。事实上,有前线也有后方,有冲锋陷阵也有日常家居。文学艺术应该反映这样一个复杂状况,作为抗战文学的一个支流,战时的衣食住行、生活琐事还并非不值得一写,也并非没有存在价值。 《雅舍小品》中的那些小品所以脍炙人口,正是因为它们并未停留在衣食住行、生活琐事的表面,而是透过这个表面,写出了人生的奥义,也从某些侧面反映了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带给中国人民(特别工薪阶层、知识分子)的灾难。 写人际交往、人伦关系的篇章约占《雅舍小品》的二分之一,诸如《孩子》、《女人》、《男人》、《谦让》、《第六伦》等皆是。这些篇章有深刻入微的观察,有对人性独到的认识和表现。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是不平等社会的普遍现象,《雅舍小品》对此也有精采表现,其中最佳篇什当首推《握手》。在一般人眼中,“握手”不过是小事一桩,难有多大意义。而梁实秋恰恰独具慧眼,看出了“握手”的深意。他认为和“有几种人握手”是一种“痛苦”。“第一是做大官或自以为做大官者,那只手不好握。他常常挺着胸膛,伸出一只巨灵之掌,两眼望青天,等你趁上去握的时候,他的手仍是直僵的伸着,他并不握,他等着你来握。”你假如去握了,“结果是孤掌难鸣,冷涔涔的讨一场没趣。”显然,这里针砭的是那些不近人情的官僚。第二种正好相反,“他握着你的四根手指,恶狠狠的一挤,使你痛彻肺腑”,而且握住便久久不放,你“休想逃脱出来”。不要以为这种“紧握者”好得不得了,“通常握手用力最大者,往往交情最浅”,他们不过是一些“故作多情”的伪君子。在梁氏看来,还有另一种更难忍受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