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出中国现代大众小说的概念。它是在系统思想的指导下,根据三四十年代中国小说的现代大众特征,追溯本世纪小说在中西传统交汇的背景上,新旧两派小说对峙、交融、衍生,最终整合成现代大众小说的过程。进而阐释“现代”与“大众”的特质与结合方式,以期获得现代小说史的新的建构模式。 依我看,中国小说系统在20世纪上半叶应包涵三个子系统:旧派小说系统、新文学小说系统、现代大众小说系统。后者是前二者流变、整合的自然结果,它是中国小说几十年在外来传统与本土传统的对峙、交融中所取的必然的会通之路。 20世纪前50年的中国政治急剧震荡、精神意识激烈变动,它相当程度地构成了小说的系统环境,并影响着小说的系统编码。三个子系统因不同的宗旨、时代意识内容、文化价值标准和审美风貌相区别,并在不同时期占据主流地位,大致为:一,世纪初到“五四”前是“旧派小说主流时期”;二,“五四”到30年代中,“旧派小说和新文学小说对峙、衍生时期”;三,前期对峙中的交融与会通,衍生出抗战前到40年代末的“现代大众小说主流时期”。按现代传统理论,传统在现实中的延续与演变形式大致为:“增添”、“冲突——融合”、在一个普泛性新中心主题下形成新的范型。中国古代小说传统,在本世纪延续的表现形式就是“旧派小说”,西方小说的传统在中国表现为“新文学小说”,两个传统之间的关系正印证着这样的发展规律。这一演变形式也恰与三个主流时期相吻合。 一 旧派小说在一定历史阶段的主流地位是无法否认的。 旧派小说(或称旧派通俗小说)的系统概念大于“鸳鸯蝴蝶派”的流派概念。它的外延包括50年里所有以传统方法为主的作家及其写出的具有一定文学性的小说作品。它具有复杂而又丰富的内涵:直承传统文化与小说余绪,又受清末改良维新的文化影响,在非自主性选择中接触到西方以二三流作品为主的小说,于是对传统作法进行点点滴滴的改良;小说的主体特征是,在参差不齐的“经史”基础上的“才子型”人格,并随时代发展而由诗酒风流式才子向洋场才子过渡,作品内容也以现代都市为主,一边风流自赏又自伤,一边绘世又愤世、骂世,一边自命脱俗又媚俗;作者的价值标准以世俗描述性价值标准为主,又因为作者世界观的多元认同而间以封建士大夫与新文化价值的一些杂糅;审美方式以表象化、风俗性、模式化为主要特征;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既是宣诫式的,又提供消遣娱乐,读者与作品的关系是直接沟通,不需要或很少要进行艺术的译解,因上述几个特点而决定其通俗倾向。 旧派小说主流时期,是小说史上“繁荣”、“全盛”时期。它直承古代传统的小说类型,又根据清末民初的系统环境的需求而有所改良丰富,有着良好的读者基础。其和缓的政治、道德意识的改良与市民的精神发展基本和谐,客观上成为下一阶段的文学革命的先导;到新文化运动前,它的改良主义色彩已被消遣游戏所掩,部分作品的娱乐特征与刊物的商业气息都带上了浓厚的通俗色彩。无论怎样,它延续50年的生命在这一阶段最具独立的系统特征,“增添”所赋予它的外部系统环境与内在的艺术编码的变化也有着不容忽视的价值。 民国前后的两个十年里,旧派小说作者群起,报刊作品有声有色。从而,形成了颇有声势的通俗文学的潮流。这期间京津与沪苏各聚集着一群小说作家,而又以后者的阵容蔚为壮观,来自苏州、扬州、南部沿海及湖南等地,名家济济一堂。李伯元、吴趼人、林纾与“五虎将”(徐枕亚、李涵秋、包天笑、周瘦鹃、张恨水)们在小说史上留下抹不去的成绩。林纾的小说创作也许不足以在历史上占据地位,但他对整个旧派小说起了不可忽略的影响。〔1 〕刊物有清末的四大小说杂志《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其后著名的有《小说时报》、《小说月报》、《小说大观》、《民权素》、《礼拜六》,这时的杂志仍以同人刊物为主,只有个别的体现一些商业色彩。新文化运动前的刊物上登载的几乎都是旧派小说。报纸连载小说虽有更久的历史,但成为风气还是在民初,《玉梨魂》、《广陵潮》及稍后的《人间地狱》、《歇浦潮》都是通过报纸形成巨大影响的。旧派小说家们虽然常常又是报人,但还是迈开了小说专业化的进程的步子。专门刊物与娱乐兼载小说的杂志形式一直是此后30年中国都市小说传播的媒体方式。不可否认,这是小说生态现代化的标志之一,也是古典小说传统步入现代在系统环境上的“增添”方式。 旧派小说无论长短篇都在这一阶段进行着改良,是“增添”的另一种方式。 短篇的意识内容与形式改良是不应轻忽的成就。包天笑的民前小说《秋星阁笔记》文体虽是笔记,但还是通过人生的失误与愧悔表现了破除迷信与探讨婚姻问题的现代主题;民国以后的小说白话短篇《在夹层里》、《沧州道中》便是典型的现代技法了。徐卓呆的《入场券》、《买路钱》称得上是“人生有意义的片断”。他的文明剧式的滑稽是一贯的特色,场面描写也能代表吴趼人、陈景韩们的努力。周瘦鹃偏擅“中西合掺”。应该承认,民元前后的短篇小说是很可喜的开端,所增添的艺术成分使它一定程度地脱离着古典的传统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