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现代文学研究的不断深入,随着文艺观念的不断演进,对现代文学作出新的评价、判断的工作取得了很大进展,许多在当时熠熠闪光而在后人的品评、选择中因种种原因划归另册的作家重露头角,得到世人的注意。研究者的责任则在拂去历史的积尘,探索阴影下曾经鲜活的灵魂,最大限度地接近历史的真实。胡山源这位当年“弥洒社”的创始人,几十年笔耕不辍,给后人留下了一千万字的作品,其思想、艺术方面均有可圈可点之处。本文试图从胡山源的短篇小说集《虹》,探讨一下其创作的特色。 《虹》出版于1931年,是胡山源青年时代一部分作品的结集。据作者称,《虹》的寓意一为其长子“高虹”,一为表示作者希望自己的苦难生活象虹那样雨过天晴,从此走上安定而光明的道路。《虹》收小说11篇,其中《五里湖之雨》、《几个忘不了的面孔》和《表话》按现代观点来看应属散文。五·四时期文学革命颠覆了传统的文艺观念,小说从“琐小”之言一跃而成文坛之主。小说理论的重新构建是在与西方小说理论的交汇中发展起来的,初期阶段免不了在概念上、分类上有不完备之处,小说、散文的划分不甚明晰,三篇散文姑且不论,让我们把视线转向集子中的8篇小说。 一 与同时代其它作家,如老舍、巴金广阔、宽泛的选材视域相比,《虹》中诸作的视域是相对集中的。作家把视线投到他亲身经历过的、最熟悉的、曾经真切地激起他情感波澜的校园。《黄大利》《卢光斗》两篇作品描写了两位脱离实际、缺乏实际生活能力、各有弱点的知识分子。其余六篇,则剪取校园内外的生活场景、片段,主要以青年学生为主人公,表现他们的生活、情感。相对而言,此六篇作品也更能代表作家的艺术个性。 生活本身具有它的多层次性、立体性,校园生活也蕴含着它多面性的生活内容。一个小小的校园从某种角度看也是一个微型的社会,它以相对封闭的完整的特性隔离开与社会的超近型融合,而其略显单纯的人物与单调的生活表层下则蕴藏着社会、时代、政治、道德、文化的潜流暗动。作家对生活的不同的切入点往往能体现不同的审美个性。冰心的校园小说《斯人独憔悴》、《去国》截取的是社会上新旧两方思想斗争在校园内的投影,从青年学生的命运透露出对社会政治生活的关注。新时期刘心武的《伤痕》也以青年学生思想的被扭曲,暴露政治文化对人的异化。胡山源切入校园生活的突破点在于青年学生的情感交往上。作品真切的记录了青年人情感交往的情绪、心理反应。尤为重要的是,胡山源笔下的这种情爱交往又非肯定性的情绪体验,情爱给予人的振奋、欣喜、甜蜜等诸种积极性体验都是昙花一现,真正留下的是永久的伤痕与疮疤。这种以青年学生情感世界的伤痕体验所传达出的生命体验值得玩味。 《珂莲》是有代表性的一篇。女主人公珂莲对同窗女友品芝怀有好感,平日里对她殷殷相待。品芝一面享受珂莲对她的呵护照看,一面又态度冷淡,终于离她而去,且和她人背后恣意讥笑,令珂莲伤心欲绝。珂莲和品芝的交往是青春期女性在性爱之前的预备性演练。从心理角度看,同性恋作为异性爱的替代品,临时性地对青春期的寂寞起着某种安慰作用。它以友情为外衣,但给心灵世界带来的震动的程度恐怕不亚于异性恋。作家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微妙现象,勾画出女性之间这种情感交往带来的伤痕体验。另一篇《秋雨》中环蛾与秀波的关系也如出一辙。伤痕主题模式的变体还有《手套》、《董妈的伤心》。无论身为男性的敏成,还是身为仆妇的董妈,他们所遭遇的无非是造化的捉弄,敏成(《手套》的主人公)暗恋同学孙学贤,又羞于表达。同学克德托他代写两篇文章,以文章赢得孙的芳心。敏成得知真相后大为痛苦,又无可奈何,唯有藏身被中呼喊:“上帝,救救你的孩子。”董妈在学校作佣人,把学生赵锦章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爱护。不想赵对董妈的关心根本不以为然。尽管董妈与青年学生的内心世界不能等同,但她情感世界的伤痕性体验却是一致的。 从主人公的伤痕性体验中,作家进而又体察到人生凄凉的一幕。人生愿望的失落,人生价值的不被重视,美好情感的被漠视与被践踏。内心世界美好而又富有情感的人小物,因种种条件的限制,或容貌的平常,或地位的低微,或个性的怯懦等等,不能获得所爱或与所爱不能有平等的情感呼应。他们对所爱抱有满腔的热爱,有着真挚的心肠,却又无端地受到轻视、冷漠、嘲弄。无论他们个性的特点如何不同,共同的命运却是陷入了情感的困境。 作家看到生活里种种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分歧和人性中不和谐之处。外表美丽而内心冷漠的品芝,家境富裕而心地卑下的克德,人性中美的软弱与丑的强大的对立给予作者以强烈刺激。追究困境的根源,有些可以说是性格悲剧。敏成的失意大部分归因于他的懦弱。有情而不敢示爱,反被心地卑鄙的克德利用。挫折之后又缺乏抗争的勇气与智慧,对伤害他的人没能积累相当的愤怒,只会向虚无的上帝哭述他的烦恼。另外一类可以称为“命运悲剧”或“时代悲剧”。愿望的必然性与他们所处时代的滞后所带来的矛盾冲突。《虹》的时空环境并不明确。校园是人物活动唯一清晰的载体。从男女分校的性质及人物普遍具有的性格来看,胡山源笔下的校园当不是处于文化的中心,能站在前沿接受新式文明的洗礼,而是处于后方。前沿的风稍稍拂动了这些年轻人的心房,激起些微的涟漪,这些敏感可塑性极强的年轻人很容易接受了与己切身相关的平等独立意识。并把这种崭新的意识贯彻于他们情爱的自由追逐中。尽管这种意识是朦胧的,他们的情爱行为是含蓄的,或是秘密的,但对他们自身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们第一次出自本身的愿望,确立了一个目标。他们羞怯地敞开心扉,怀着隐秘的喜悦与忧愁,开始他们人生的第一次寻求。希望与他人建立温柔的关系。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能给他们单调的学生生活增添些许魅力。胡山源给这些憧憬中的年轻人以迎头的冷水,他们的真情换来累累的伤痕。他们的挫败在于他们新思想的幼芽无法获得适宜的土壤。《虹》中的校园周围的大环境还远未给个体的自由发展提供更大的空间。相反,由于处在非前沿的地段,新思想的微澜不足以抵抗固有的文化沿袭。封闭保守的观念还禁锢着多数人的思想。品芝鄙夷珂莲的内在心态曾经很清楚的表达出来:“伊哪一样配和我们往来”。赵锦章对董妈的亲情般的关怀不以为意,隐约也有董妈低微的仆妇身份起作用。传统的等级观念根深蒂固于人心深处,制约着人们的交友标准与行为样式。即使在这些受损害人物的身上,也能看出传统心理的积淀。《手套》中克德的胜利未始没有敏成因家贫而生的自卑在作崇。个体之间是无法对等的,美好的个体愿望在与强大的现存观念的撞击中显出它的软弱无力来。新式人物的伤痕体验有它的时代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