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迅是当代中国文化的巨人。他在光辉而短暂的一生中,不懈地求索,不息地战斗,不停地呐喊,为我们留下了极为丰富的文化遗产。鲁迅的诗歌,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部分。”〔1〕虽然相对他一生的著作总量来说,诗歌的份量并不是很多; 但正如他的好友许寿裳先生所评价的那样:“旧诗乃其余事,偶尔为之,不自爱惜,然其意境声调,无不讲究。”〔2 〕鲁迅先生那光辉峻洁的精神品格渊博深厚的学识素养在他的诗歌,尤其是旧诗(近体诗)中达到了完美的结合。要研究鲁迅,不能不研究鲁迅的诗歌。这对继承发扬鲁迅精神,陶冶心灵情操,提高文学修养,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近年来,对鲁迅诗歌的研究正在不断深入,新见迭出,成果累累;但是从语言方面来探究鲁迅诗歌艺术的论著却很少。这或许是一个欠缺。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如果离开了语言方面的研究,也就难以深入地领会诗歌的思想意蕴与审美魅力。因此,本文拟从语言分析的角度入手,对鲁迅诗歌语言的审美变异进行探析。 二 鲁迅的语言艺术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融汇古今,自铸新辞,形成了他那独特的语言风格。他这种转益多师又而戛戛独造的创新精神在诗歌语言方面有着充分的体现。他善于在格律中图变化,于严整中求灵活,通过语式变异使诗歌语言产生新奇活泼的审美效应。这种变异具体体现于以下几个方面: (一)语词错配 在常规语言中,语词之间的搭配有一定的规律,体现出人们认识事物的一般经验的感受。而在诗歌语言中,为了表达诗人特定的情感,有时会出现超常的语词嵌合,亦称之为“错配”。钱钟书先生曾说过:“诗人对事物往往突破了一般经验,有更深细的体会,因此,也需要推敲出一些新奇的字法。”〔3 〕语词错配正体现了诗人这种“超出一般经验”的审美体验。在鲁迅诗歌中,这种语词错配现象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1)主谓错配 ①故里彤云恶 炎天凛夜长 ②莫教夕照催长笛 且踏春阳过板桥 (2)述宾错配 ①曾经秋肃临天下 敢遣春温上笔端 ②如磐夜气压重楼 剪柳春风导九秋 (3)定中错配 ①春风容易送韶年 一棹烟波夜驶船 ②扶桑正是秋光好 枫叶如丹照嫩寒 ③芰裳荇带处仙乡 风定犹闻碧玉香 以上所引数例,其语词间的搭配似乎都有一种不“规范”、不“和谐”的感觉。“彤云”不是“密”、“厚”,而是“恶”;“寒”不是“轻”、“微”,而是“嫩”;“烟波”不是“一片”、“一泓”,而是“一棹”。它们大都偏离了常规语式,形成一种错配。但这种错配却似乎错得别致,错得有趣。与常规语式相比,它更具有一种“反常而合道”的审美效应。如细加分析,这种审美效应至少体现在以下几方面:(1)、感觉相通。即通过错配把几种不同的感觉相互沟通起来。 或以视觉与嗅觉沟通,如“碧玉香”:或以视觉与触觉沟通,如“嫩寒”。各种不同的感觉形象相互渗透交融,有效地拓展了诗歌意象的审美内涵。(2)、虚实相成。即两个搭配的语词意义一虚一实,相生相成。 如“遣春温”,“春温”是无形的事物,诗中却以“遣”这一表实际行动的词与之配搭,变无形为有形。又如“彤云恶”,“彤云”是具象名词,而“恶”则是表抽象性质的,两者配搭,化质实为空灵。如此实而虚之,虚而实之,使诗中的意象显得含蓄蕴藉,意味深永。(3)、 动静相映。即两个配搭的语词一动一静,相互映衬。如“一棹烟波”,“棹”这里用作动词,是“划浆”的意思,表动态形象;而“烟波”则是相对静止的。两者搭配,描绘出了一幅小船在烟波上举棹轻驶的优美画面。又如“夕照催长笛”,“夕照”是处于相对静止状态的自然景物,而“催”却是人的行为动作。一经错配,便产生一种拟人的修辞效果,使诗中的意象充满灵性和活力。(4)、情景相生。 即两个配搭的语词一个表景物,一个表情感。或因景生情,如“彤云恶”,或以情染景,如“寒村”。其中“彤云”、“村”都是景物,诗人却以表人的情感的词语“恶”、“寒”来修饰,从而使客观景物浸染着浓烈的主观情感色彩。 诗歌中的语词错配往往是利用语词间未确定的意义联系,在“物象与物象之间作若即若离的指义活动”。〔4 〕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语言的多义性与诗境的模糊性,从而使读者在鉴赏过程中“获得一种自由观、感、解读的空间”,〔5〕以激发他们的审美想象, 共同参与诗境的创造。这种错配实际上是一种诗歌语言审美变异的方式,它体现了诗人独具的“心灵的妙运”。〔6〕 (二)语序倒装 由于格律方面的限制, 近体诗中存在着“比散文更多更如意”〔7〕的倒装句式。这一方面是为了合律的需要,因为“声律愈严,则文律不得不愈宽”。〔8〕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表达的需要。 “艺术的基本原则是寓变化于整齐”,〔9 〕诗歌中的语序倒装正体现了这种既“从心所欲”而又“不逾矩”〔10〕的艺术辩证法。在鲁迅诗歌中,这种语言变异方式运用得十分灵活巧妙。如: ①故乡黯黯锁玄云 遥夜迢迢隔上春 “故乡黯黯锁玄云”即“玄云黯黯锁故乡”。 ②英雄多故谋夫病 泪洒崇陵噪暮鸦 “噪暮鸦”即“暮鸦噪”。 ③惊扰讵云妄 奔走只自怜 “惊扰讵云妄”即“讵云妄惊扰”。 ④湘灵妆成照湘水 皎如皓月窥彤云 “皎如皓月窥彤云”即“皎如彤云窥皓月”。 意谓:湘灵“皎白的脸庞就象红云中露出来的月亮”。 (据倪墨炎《鲁迅旧诗浅说》〔11〕) ⑤坟坛冷落将军岳 梅鹤凄凉处士林 “将军岳”即“岳将军”,“处士林”即“林处士”。 以上数例中,或主谓倒装,如“锁玄云”、“噪暮鸦”;或述宾倒装,如“惊扰讵云妄”、“皓月窥彤云”;或定中倒装,如“将军岳”、“处士林”等。形式虽各异,但都具有常规语式难以达到的审美效应:①增强了诗歌语言,尤其是近体诗语言所特有的弹性与韵致。“诗用倒字法,乃觉劲健”,〔12〕如果将上引的倒装句还原为常规语序便味同嚼蜡。如将“惊扰讵云妄”表达为“讵云妄惊扰”,将“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题〈彷徨〉》)还原为“新文苑寂寞,旧战场平安”,这样虽然显得平易浅近一些,但却不象是近体诗的语言,缺乏张弛的弹性和抑扬的韵致,而且也偏离了诗句所要强调的重点。一经倒装之后,便重点突出,语势劲健,显得“更象诗句一些”。〔13〕②有助于激活读者的联想与想象,拓展诗句的审美空间。诗无达诂,语序倒装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意象组合的灵活性与诗义表达的模糊性。如“皎如皓月窥彤云”一句目前就有几种不同的说解。在不违背诗歌题旨的前提下,这种种不同的说解正反映了诗句审美蕴含的丰富性、复杂性。又如例⑤中将“岳将军”、“林处士”倒装为“将军岳”、“处士林”,不仅点明了与西湖有关的两个历史人物“岳飞”、“林逋”,而且还暗示读者进一步联想与这两个人物相关的自然景物——将军栖灵之“岳”、处士隐居之“林”。倒装后的诗句一语双关,耐人吟味,大大拓展了诗句的审美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