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的读者或许已注意到了庞培、张锐锋二位与众不同的散文。近年来,关于散文的说法已经不少,比如美文、文化随笔、学者散文、手记之类,所以任何标榜都难免会有多事之虞。但我又想到,这是否意味着散文写作已到了山穷水尽、不可再写的地步了呢?这大概是我在杞人忧天。早在五四时期,鲁迅曾对散文有个基本估价,认为其成绩在小说、诗歌之上。1936年夏,他在回答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关于“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最优秀的杂文作家是谁”的问题时,毫不犹豫地一口气说出了周作人、林语堂、陈独秀和梁启超等一连串名字。为什么在诸多文学样式中他对散文情有独钟呢?尘埃落定,我们不便妄猜其中深意。以他深邃的眼光,可能已注意到,在西学东渐、西洋诗歌小说的影响滚滚东来之际,散文这一古老的民族文学形式不仅未被摧毁,而且愈益显示出它的最适于表现中国人气质、情感、心理的种种长处。它是一个贯通古今和极富想象力的审美空间。负芨美国多年的学人林毓生,回过头重温散文文字的妙处,更是生出痛切之感:“它特别能够表达具体的感情与丰富的想象,所以它特别适合抒情”,“无论动之以怜悯,或动之以仇恨”,它“都是很有效的。”〔1〕有效性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 一是指时效、时尚,它以在某种特殊背景下引起轰动为目的,另一指文字本身原有的文化魅力,它是时尚的反面,甚至有一种陈旧之感,然而又确确实实透露出今人的伤痛,叫人回味、惦量、摩挲,反复不已。 一 稍稍搜索一下本世纪中国文人的心灵史,会发现一个独特的现象:时代转折之际,总会有敏感之人慷慨陈言,留下凌厉浮躁的议论,而后出现退隐,成为一个古人。在20年代,周作人是一个典型,陈寅恪是五、六十年代的代表,然后是钱钟书、季羡林、金克木等人。或许还会有人步其后尘,以致连绵不绝,也未可知。 我想这是我对庞培、张锐锋作品感兴趣的主要原因。两人先为语言很新、骨子里很旧的先锋诗人,后为态度古旧的散文作家,身份虽变,却无出人们意外。因为,从刚开始写作直到今天,在他们笔下始终滚动着故乡湍急或者平缓的河流。在河的两岸,既有他们早年黯淡的生活,亦有至今人生仍旧黯淡的亲人、友朋、邻里、故旧,更有刻骨铭心的伤心的记忆。5年前, 庞培就在一首题名《在浮桥上》的诗里表白:“人们纷纷涌过浮桥,/我是他们中的一个,我的命运跟他们一样。/从一开始,我就注定会回来,/回到这里,梦想并眺望,/在一个像今天这样的晚上。”在散文《大河》里,张锐锋也曾感慨道:“一个人太孤单了,太渺小了,容易被大河所淹没。一个人可以是一个世界,同样可以是一个零。”人们会问:为什么中国社会如此激烈、残酷的变动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他最终却要“回来”,结局“是一个零”呢?也就是说,为什么传统对故乡的命名远远要比时代生活对人的命名表现得固执、持久和不容怀疑呢?海德格尔把这种现象归之于写作的“前理解”。布尔特曼说:“没有前理解,任何人都不能领会文学中的爱和友谊、生与死……一句话,根本无法理解一般的人。”〔2〕在这个意义上, 庞培的散文《乡村肖像》事实上是“一般人”生命的写照。在故乡“运河”的文化阴影里,这些人的生生死死,快乐哀痛,无一不与它发生某种深刻的关联。在《乡村教堂》里,我们看到的是修女们不知不觉的“本地化”,她们的日常举止、穿着不单被“小镇生活”同化了,而且口音与本地人也已经没有差别:“重浊、苦闷,满含着对生死、天命的迷惑不解。”摇面店的顾老板则是作者心目中的另一种典型:他善良、知天命,从做伙计而到老板,再到老板兼伙计,平淡而窝囊地过了一生,对时事的剧变、时间的流逝竟习焉不察,不为所动。《摇面店》显然在顾老板这个人物身上暗示了一个道理,在中国广大的乡村,尤其在乡村生活的深处,个人的时间观与历史(运河)的时间观是截然不同的,但更多时候又常常浑然难分。在这里,运河恰好成了一面活生生的镜子,它决定着两岸人物的命运,同时又是这一切的观察者。在我看来,关于运河的宿命感深入到了庞培的生命结构之中,它已不仅仅是一种观察方法,一种写作风格,也成了他本人命运中的重要部分。在这种情形之下,无怪乎他笔调阴郁,口气沉缓,也无怪乎他为何放弃了对命运的反抗(与本世纪中国多数作家的做法正好相反),甘心情愿地与他钟爱的这些“一般的人”默默去承受“运河”那毫无道理、亦没有穷期的狠狠的惩罚。在处理大河与个人的关系时,张锐锋的散文涌出的是一声你不禁打一个寒颤的“天地皆宽我渺小”的慨叹。如果说庞培的情绪表现是克制的、节省的,毋宁说他在气质上更像一个诗人。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与江南运河细锐的感伤相比,北方的大河更显出历史的疼痛和厚重来。它所构成的是中国人生命哲学的另一方面:对命运的宽恕。在《小河》的背景之下,是我、小毛、老虎三个人童年生活的悲喜剧。“小河”决定了我与小毛打从小就得劳作的命运,自然也决定了与世界基本的悖论关系:在深夜里浇水,而不能像城里孩子那样疯玩,“那年的夏天,生产队长让我去浇地。入夜时分,我穿着水靴走出村庄。手电筒的光芒射穿了黑暗,形成了一个长长的锥体。顶点握在我手里,……我晃动着手电,才能证实我的存在。”从我和小毛的成长历程看,劳作是一种宿命,但它于孩子而言,在本质上是缺乏诗意的,因为它反对孩子天性中的“玩”。劳动是在取消孩子的权力。从另一角度来观察,老虎是与我、小毛那场打架中的“胜利者”,然而,他浑身的野性在强大的“劳动宿命”面前却无计可施。他毕业之后的车把式身份,与浇水者的社会地位毫无二致。命运把胜利与失败一下子扯平了,他发现:“欺侮与被欺侮已成往事,往事被埋葬在劳动的苦痛里。”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人都是值得怜悯的。在张锐锋另一篇值得重视的散文《大河》里,“大河”成了每个人的“镜像”。它照耀出人成长中微妙的历史,也反观到,“它经历过无数的故事,这故事总又包含着人的末日。”于是,我们看到,在大河巨大的皱折里,哑巴眼看着母羊母子冻死在荒野却无动于衷;生产队长手里的马蹄表成了这个村庄的“二十二条军规”,它的快或慢都是不容置疑的,因为,裁决人们命运的不是人自己,而是这块表的“某一刻度”。我们还发现“哑巴”在作品中是一个非人化的象征,对大河而言,他是唯一的见证,而对于人来说,他却是无从证明的,在这个意义,他成了人与大河之间的一个认识的误区,由于他的遮蔽,大河这个镜像是残缺不全的——因为,谁能真正解释中国人对“二十二条军规”既恐惧又亲昵的矛盾态度呢?这就是大河、运河对我们的命运? 中国现代文学中始终有一个“怀旧”的主题。以鲁迅为例,实际也有某种阅读上的复调性。在《在酒楼上》中,他借吕纬甫之口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据说《孤独者》里有鲁迅好友范爱农的某些影子。作者一开始就写道:“我……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只有亲人、友好才会为之送终,语气也才会如此沉痛。因为就每一个当事人而言,他们都意味着“过去”的日子,是一个陈旧的往事。然而,人又不能割断与过去的情感联系,写作就是一次次经验上的“还乡”,他只能在记忆中寻觅今天的自己。所以,有研究者认为,鲁迅是一个反传统的思想战士,然而至少在1926年之前,他与传统(某些称之为“旧”的东西)之间,确实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的精神联系的。〔3〕在30年代, 另一位作家李广田不止一次地在其作品里发出过“我是乡下人”的痛苦呻吟。1922年,沈从文自湘西来到古都北京,留下的多半是关于乡下的文字。最后封笔时,写的仍然是与故乡沅水有关的长篇小说《长河》。他告白说:虽身居都市,“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给我的印象里。”〔4〕40年代初,周作人写下了诸多怀旧的文章, 如《关于范爱农》、《玄同纪念》、《记蔡孑民先生的事》、《关于朱舜水》、《关于杨大瓢》、《上坟船》等等。怀念故人,忆及乡里,甚至不能自抑。对这种非常的情感变化,他解释说:“中年以后,丧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书,少一部就少一部”。〔5〕可见, 在文学史看似明白的线索里,除革命、抗战、光明与黑暗决战等社会学意义堪称主流的文学主题之外,分明有着另一个并非显学的潜在话语谱系。由于前者的“遮蔽”,或说因它的拒斥,后者仿佛一堆历史的瓦砾,被长期封存在它沉默的文本当中。在林毓生看来,中国社会乃至文学的发展之所以缺乏稳定的底色和价值上的方向性,原因就在,思想的冒险不仅未得到稳定的社会和文化的滋养,而且还促成了导向的混乱,“20世纪的中国思潮的主流却偏偏是:一方面企盼与要求自由、理性、法治与民主的实现与发展,另一方面则是激烈反传统主义的兴起与泛滥。”这恰好是“中国近代与现代思想发展的最大矛盾之一。”〔6〕所以,怀旧也 罢,还乡也罢,成为古人也罢,无非是要回到传统的思想脉络之中,以图建立一个新的、有生机的传统而已。 在八、九十年代,庞培和张锐锋的艰苦卓绝的努力是意味深长的。在《茶馆》一文中,庞培所描绘的是一个正在人们生活里消失着的“传统”:“从本世纪60年代,这类公共的茶馆样式已在中国各地尤其是江南一带渐渐式微了。我小时候所见的市井中的茶市,应该是它漫长历史的最后一次投影吧——……30岁以后的周围街市,以每年一两处的速度在拆迁、凿毁它们,包括民居中的其它老房子,而且根本不屑重建了——记忆中的一根神经随着人们对新的阆修材料的兴趣而停止了跳动。”而张锐锋所得出的是一个“必死”的结论,在《武州川》中,他戏言道:“人们出生,直到长大,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唯一的目的是让自己的历程越来越深入到自设的陷阱之中。直到那陷阱上面的土掉下来,埋住人的一生,这就是坟墓的意义。”有趣的是,就在61年前,鲁迅对已然陷落的传统也曾有过“坟”的比喻,他声称这是要“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7 〕假如鲁迅对传统表现的是一种爱恨交集的心情,张锐锋这里则是一个沉痛的凭吊——历史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呈螺旋式地上升,好像是在经历一次折回,从传统的断裂处开始,重新去检讨那个人们“自设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