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的一生与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十分重视文化和文化运动,从青少年时代起便立下“以文化救中国”(《饿乡纪程·四》)的愿,认为“只有真正有实力的‘文化运动’”,“真实能做改造社会——创立新社会——的第一步”(《文化运动——新社会》)。从苏俄回国后,瞿秋白写过一批文化问题的论文,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化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这样,在瞿秋白的杂文尤其是早期杂文里也就显现了较为丰富的文化思想。 一 在所谓西学东渐史上,如何对待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及其两者的关系,常常成为一个人文化观的重要内容。 在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化论坛上,继清末民初的中学西学之争,出现过又一场旷日持久的东西文化之争。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陈独秀等在《新青年》上高度评价和颂扬西方文化,激烈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号召向西方学习。他们从社会进化的纵向比较上将东西文化判为不同时代的产物,认为东方文化还是古代文化,西方文化才是真正先进的近世文化,中国文化落后了整整一个时代,因而主张以新破旧,以西方的“新法子”代替中国的“旧法子”。另一阵营以《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笔名伧文)等为主力,俨然与《新青年》分庭抗礼。他们从社会进化的横向上,将中西文化看成是两种性质不同的独立的区域性文化体系,“西洋社会为动的社会。我国社会为静的社会。由动的社会,发生动的文明;由静的社会发生静的文明”〔1〕。在中西文化的优劣取舍上, 认为两者各有其价值,可以调和互补而又“不可不以静为基础”〔2〕。 新文化运动另一主将李大钊的观点较为平正而少偏颇,他将纵横两种指向结合起来考察中西文化。一方面他对东西文明进行纵向比较,指出西洋文明较之东洋文明“实居优越之域”,因而主张学习西方,尖锐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劣根性。另一方面他与杜亚泉一样,也将东西文明从横向上归结为“动”“静”文明,认为“东洋文化主静,西洋文明主动”,它们是“世界进步的两大机轴,正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因而也主张调和互补。但“东西文明调和之基础”,“在竭力以受西洋文明之特长,以济吾静止文明之穷”,这又是与杜论同中有异之处。第三,他还指出:“由今言之,东洋文明既衰颓于静止之中,而西洋文明又疲命于物质之下,为救世界之危机,非有第三新文明之崛起,不足以渡此危崖。俄罗斯之文明,诚足以当媒介东西之任”〔3〕。 关于创立第三种文明的观点,同样为开拓了文化新视野之后的杜亚泉所崇奉。 化费如许笔墨来勾勒五四文化论争的背景,是因为瞿秋白的早期杂文尤其是《赤都心史》里的几篇广义杂文所反映的文化思想,与之有着深刻的联系。在杂文里,瞿秋白不可能对东西文化在学理上作出详尽的评述比较,而《赤都心史》的任务,还在作者自身心史变迁的记录;但是,我们还是不难发现,青年瞿秋白是在认真阅读和全面综合分析前人论述的基础上,才得以形成并发表自己某些结论性见解的。他的见解精神,还显示出与李大钊基本思路的内在一致性。 瞿秋白既不同意“东方派”的狭隘民族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也不同意“西方派”的全盘西化倾向。他指出:“盲目固执—民族的文化性,不善融洽适应,自疲其个性,为陈死的旧时代而牺牲”是不足取的;“汩没民族的个性,戕贼他的个我,去附庸所谓‘新派’”也是“无知”的表现。“新文化的基础,本为联合历史上相对待的而现今时代之初又相辅助的两种文化:东方与西方。”但无论东方文化或西方文化都有危害的病状,一病资产阶级的市侩主义,一病“东方式”的死寂。因而都要受到时代的检验,都要有所扬弃。(《赤都心史·“我”》)在《红萝卜》里,瞿秋白还指出:“对于……一切封建余孽和资产阶级的意识,应当要暴露,攻击……这是文化革命的许多重要任务之中的一个。在这个意义上说,五四运动的确有‘没有完成的事业’,要在新的基础上去继续去彻底的完成。” 基于这样的观点,瞿秋白在《猪八戒——东西文化与梁漱溟及吴稚晖》里,既批判了东方文化派代表人物之一梁漱溟的观点,又批判了西化派成员吴稚晖的论调。吴稚晖在《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中一会儿又鼓吹“真善美是没有的,……不如反到漆黑一团,……也就看不见伪丑恶”。一会儿又鼓吹“真善美是有的”,不过那仿佛是一盘任人随意变动的棋局,既虚无玩世,又自相矛盾。梁漱溟则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宣称中国文化“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鼓吹“不向前不向后”,“一切容让忍耐敷衍”的“路向”,并认为西方文化发展的结果必然要走向中国文化的路向上去。两人殊途同归,都宣扬了消极谬误的文化观念,都有批判廓清的必要。《猪八戒》的构思是意味深长的,它印证了东西文化都有病症的观点,并告诫人们对待东西文化之争不应以派别门户定是非。 瞿秋白主张无论对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都要有所分析,有所取舍,都要批判地继承。对西方文化的吸取应是有选择的吸取,对东方文化的批判应是有鉴别的剔除。东西文化的联合互补是一种批判性的文化综合与再造,目的是要建立全新的第三种文化。所以,瞿秋白的态度十分明朗:既不做旧时代的孝子顺孙,又不为现代“文明”所恶化,而要“成一人类新文化的胚胎”,“编入世界的文化运动先锋队”,“开全人类文化的新道路”(《赤都心史·“我”》)。三个多月后,瞿秋白进一步阐述了这个“新文化”“新道路”的阶级内涵:“无产阶级为自己利益,亦即为人类文化担负历史的使命。凡在现实世界中,为现实所要求以达这‘新’使命的,则社会意识的表示都不推辞:代表此一阶级的利益,保持发展人类文化。”他满怀信心地宣告:“资产阶级文化已经破产。……亟起直追!”(《赤都心史·新的现实》)10年之后,他又把“正在日落西山”的资本主义文明与苏联“热烈的伟大的社会主义的建设”放在一起对比,说“只有劳动国家是繁荣的。世界上其余一切的国家都是恐慌的。”(《青年的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