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0年代的一个重要话题,是先锋文学的丧失先锋性。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本文主要从先锋文学的艺术创新和80年代的特定文化氛围来论述先锋性的获得及其时代意义,由此来引导从文化上询问先锋性何以失落和怎样才能重获。 二 在先锋文学的诸多含义中,有两点值得着重提出,一是它在80年代的氛围中追赶先进的世界化意义,即在艺术形式上展现的中国的新现代性,它使文学成为文学,以其艺术形式本身的创新来应合世界的文学主潮。二是它对80年代中国的自身定义,从故事内容上对中国新现代性的抽象隐喻。在艺术形式自身突出的同时,以形式本身去对应80年代的中国文化对自身的思考。当然这种思考本身又是在世界史这一大框架中进行的。 三 先锋文学首先是以艺术形式创新的面貌出场的,因此从传统形式与现代形式的关联切入最容易讲得清楚。 先锋文学首先给人的感觉惊震,就是艺术载具的突出,其功能,就是让文学与现实拉开距离,使读者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现实、历史、记录、报道,而是虚构是故事,一句话,让文学成为文学。艺术载具的突出首先表现为叙述者的突出,马原的《虚构》一开头就是:“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苏童在《1934年的逃亡》开头不久说:“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我告诉你们了,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不叫苏童。”要讲故事之前,无论是像马原那样强调马原是马原,还是像苏童那样强调苏童不是苏童,目的都是一个,给你提个醒:我要讲故事啦,你可莫当真,故事只是故事。只有让读者明了文学就是文学,文学才能发挥文学的独特功能。这种叙述者的突出又进一步地表现为叙述者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不断地插进来,马原在《虚构》把故事讲得真实生动,如在眼前,临近高潮之时,突然插进一节,第19节:“读者朋友,在讲完这个悲惨的故事之前,我得说下面的结尾是杜撰的。我象许多讲故事的人一样,生怕你们中间的一些人认起真。”在这一节中他又告诉读者整个故事的来源:他老婆给他转述了麻疯病医生讲的事,他读了两本外国人写的关于麻疯病人的书,他到过西藏,一次乘车路过一个麻疯病村……总之,故事只是故事。这种叙述者突出的手法,在马原这类作品中无论是开头提醒,中间再一次或多次提醒,还是外在于故事的,只相当于在阅览室的门,听评书的茶馆的门这类物质的提醒装置之外,再在文本中加上一道报警器,在谆谆警醒之后,故事又以自身的完整性讲下去。而在苏童和孙甘露的小说中,叙述者的突出,已经完全与故事艺术地融为一体了。苏童在《1943年的逃亡》中,不断的有叙述者的插入,但叙述者不断地变化,开头是“我”,故事的回忆者,最后是“作家”,故事的写作者,中间,一会儿是“家史记载”,一会儿是“知道内情的人说”,一会儿是“枫杨树的人说”,一会儿是“祖父们说”,一会儿是“祖父对孙子说”……这样,叙述者的突出,不仅提醒了故事只是故事,而且呈现了讲的是具有现代意味的故事。它与整个现代风相关联,一方面突出了故事讲述者的主观性,感觉的主观性,回忆的主观性,视点的主观性,另方面突出了故事客体作为他者的非客观性,故事本体的模糊性,故事状态的碎片性,故事秩序的任意性。(希望对这几点多读几遍,以后在仅讨论先锋文学的形式时,你都可以将之带进去,加以对照、比较和互释。)孙甘露《请女人猜谜》一开始:“这篇小说所涉及的所有人物都还活着,仿佛是由于一种我所遏制不住的激情的驱使,我冒然地在这篇题为《让女人猜谜》的小说中使用了她们的真实姓名。”但是,小说中的两个主人公,男的叫“士”,女的叫“后”,都显然不是真实姓名。而“我”,这个第一节中的以作者自居的叙述者,在第二节马上就变成了故事中的主人公。在这篇(以及好多孙甘露的)小说里,讲故事的“我”不断地化入故事中,让读者分不清“我”和“我的故事”,你不断地被提醒是在“读故事”,但马上又感到,这读故事本身就是故事。叙述者的突出同时又是叙述者抹去,在抹去中它又已经被突出了。正如在《请女人猜谜》这篇小说里,“我”正在写《请女人猜谜》,正如在《请女人猜谜》这篇小说里,“士”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故事中的人物,“后”也是,既是“我”上医院治病时遇上的护士,后为恋人,又是“我”故事中的人物,“我”与“士”“后”都在小说中和小说里的小说中化进化出。马原是中国先锋小说的开启者,他一直停留在开启者的这一位置上,(这主要是指他的叙述者的突出是外在于故事的,是与故事分离的,)苏童和孙甘露则是先锋小说的核心人物,在二人这里,叙述者的突出,已成为先锋小说艺术形式的一个有机部分。从类型学上讲,以马原为一极,以苏童、孙甘露为一极,展示了先锋小说叙述者突出方式的分光带,其他先锋作家,都可以在这两极之间找上自己的定置。 四 洪峰也是一个突出叙述者的高手。他的《极地之侧》,开头两小段之后,就是:“我想故事已经开始了。”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我的故事完了。”而中间则有叙述者用如下的句式不断插入:“故事真的开始了,这样的开始犯了作小说的大忌,没有悬念。”“你马上就会想到,这女孩子和洪峰之间要有故事开始,你猜得对,但是你必须清楚,他们之间的故事已经开始了。”“这是早年间的事,叙述它是为了有个交待,以便于下面的故事讲起来有头绪。”“我恳请耐着性子读下去有这样的意思——使你知道小说是怎么一回事。”这篇两万字的小说共有9次叙述者插入。 然而,洪峰的重要,不是在于他在突出叙述者这一马原开辟的道上走得有滋有味,而在于他代表了让故事成为故事的另一种方式,即用故事爆炸的方式来显出故事的故事性。上面说的孙甘露的《请女人猜谜》写出了故事的套中套:我在讲“我”的故事,在故事中“我”又在写故事。而洪峰则是在故事中不断地讲小故事,他的《极地之侧》本是讲两个显隐互出的故事,洪峰找人和章晖自杀。但大故事像一串鞭炮,不断地爆炸出小故事,这篇两万多字的小说一共爆炸出14个故事:1.章晖讲的故事,2.猎人的故事,3.章晖的故事,4.老季的故事,5.朱晶的故事,6.耗子药的故事,7.小晶的故事,8.老金头的故事,9.章晖讲的故事,10.爆炸的故事,11.司机的故事,12.梦游的故事,13.17岁的故事,14.大学同学的故事。 用故事爆炸来突出故事的故事性,与突出叙述者一样,是先锋小说的一种叙述策略。或者说得更死一点,叙述方式。《极地之侧》中的小故事都是完整的,但又由大故事爆炸出来的,而大故事的不“完整”的,作为故事中主人公的洪峰要寻找朱晶,但找到的只是形似朱晶而不是朱晶的小晶,或者说实是朱晶而绝不承认自己是朱晶的小晶。章晖讲的故事全是假的,而章晖的死因是不清楚的,叙述者并不认为这大故事是需要清楚和完整的。因此,当最后叙述者告诉你“我的故事完了”的时候,它既点明了大故事和小故事对比显隐中的故事的现代意味,又指透故事的故事性。(从归纳的观点看,故事爆炸属于套中套,即故事包构裹故事,但在中国的先锋小说中,尚未见此类的佳作。) 五 还是讲叙述策略(方式)。洪峰用故事爆炸来显示故事和故事性,余华、格非和叶兆言却用拆散故事来呈现故事的故事性。叶兆言《枣树的故事》是拆散故事的经典之作。何谓拆散,主要从故事的历史时间顺序和故事的叙述时间顺序的对比中见出。《枣树的故事》主线是岫云的命运。按历史顺序可分为:1.岫云成长出嫁,2.丈夫尔汉被白脸土匪部队杀害,3.夫弟尔勇复仇小成与岫云逃到南京,4.(二人复回枣村后)白脸向尔勇的老婆晋芳报复,5.白脸占有了岫云,6.白脸杀害收编他的新四军谢司令,7.白脸占宠岫云,8.尔勇追杀白脸,9.尔勇击毙白脸,10.作家访写尔勇,11.岫云在老干部老乔家,12.岫云儿子成长与病危,13.岫云在“我”所在的工厂。而叙述顺序则从尔勇击毙白脸开始,然后忽前忽后往来跳跃,把连贯的历史顺序拆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