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0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杰出的文艺理论家,胡风曾以其极为鲜明的“异端”色彩震惊和影响了中国文艺界达半个多世纪之久。当人们从长期的批判与声讨声中苏醒过来并开始对胡风理论进行理性反思的时候,却感到了胡风理论的独特性质及其命名的巨大困难。在包罗万象的“无边现实主义”(法国哲学家加洛迪语)概念之下,许多学者曾经试图使用有失妥当的“主体的现实主义”、“深层的现实主义”、“心理的现实主义”、“体验的现实主义”等随机性概念给胡风现象以理论定位,却导致了更大的模糊性与分歧性。本文认为,胡风理论是形成于20世纪前期中西文化激烈交汇的启蒙思想背景中的特定的现实主义理论。从思想渊源上看,它同时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普罗文学理论)和以鲁迅为主导倾向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深刻影响,从而与中国现代文论史上以周扬、瞿秋白、冯雪峰等人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理论和革命文学内部居主导地位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观相比而言,更具有了一种激烈异常的启蒙主义色彩。如果说,周扬式的现实主义倾向于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机械而简单地硬搬到文艺学领域,导源于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建基于政治观念意义上的“集体主义”,都以摒弃艺术个体及其丰富的人道主义意涵,而不免具有文艺上的“庸俗社会学”的缺憾的话,那么,胡风理论则以极富启蒙意义的“个性主义”要求作家,在“个性主义”基础上,倡导文艺对中国现实的肉搏、突入和批判,从一个更高的程度深刻地把握现实、人生和历史,使文学避免来自“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的强烈干扰,使现实主义文学达到一个更为深入的真实性层面。这种现实主义理论更注重于文学的主体性和作家作为社会存在及创作个体的启蒙作用,并且构成了中国20世纪文艺理论领域中一种较为严密、富有创新价值的思想体系。我们把这种特殊类型的现实主义命名为启蒙的现实主义。 启蒙现实主义的文艺观:“主观战斗精神”、“人格力量”、“自我扩张”诸批评型概念的内涵意义、逻辑关系及其所建构的潜在体系 现实主义文学是以真实性为最高美学范畴的理论体系。现代中国的文艺理论家,大都引入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学说,参照社会历史分析方法,论述现实主义文学的真实性。论述的重点,偏于对创作作品与社会存在的“对应”关系,尤重文艺家对创作对象(社会生活)的真实性“反映”。然而,胡风理论则超越了传统现实主义注重于对世界的模写,对曾经盛行一时的主观公式化的创作方向也进行了激烈抨击,认为这两种倾向都有悖于现实主义的真实性,而真实性的丧失则意味着现实主义的退化。他一贯认为,“现实主义的中心问题是‘写真实’”。因此,胡风现实主义理论的最高范畴,他所追求的最高境界,都是文学艺术的真实性。从这一点上看,胡风理论包涵着现实主义最根本的真实性内核。但是,在胡风看来,被动地模写现实,以及离弃现实的自我表现,都无法达到现实主义的真实性要求。胡风从启蒙现实主义的特有视角出发,认为文学真实性必须具有“主观战斗精神”、“人格力量”、“自我扩张”能力的创作主体才能获得,文学艺术的创造是作家主体向对象世界的“突入”、“拥合”、“燃烧”、“蒸拂”、“相搏”,是“伴着肉体的痛苦的精神扩张”和“血肉追求”,是主体世界与客体世界的激烈撞击和“相生相克”的人生活动,通过作为主体的作家和作为客体的对象(素材)的斗争过程,即创作过程,最终达到主观和客观的统一的现实主义的真实性。 胡风所张扬的“主观战斗精神”的概念,系出自于黑格尔哲学概念“主观精神”,然而经过胡风的创造性运用,却脱去了概念原本固有的主观先验论色彩。 胡风以它“说明作家的主观和客观生活的关系”〔1〕,并要求文学创作主体“把他底战斗精神潜入到生活对象底深的本质里面”〔2〕,“深刻地认识生活对象,勇敢地征服生活对象, 由这来提炼出一个人生世界,创造出一个艺术世界”〔3〕。 一句话“我说的‘主观战斗精神’是指的作者在创造过程中对人物的爱爱仇仇的态度”〔4〕,是作家对生活的“把捉力、拥抱力、突击力”。 “主观战斗精神要求作家高扬人的主体精神,强化个体人格力量,并由此在创造过程中经过作家的主观有意识地筛选出客观对象,扬弃其‘自在之物’的特性,由作家精神欲望‘所肯定、所拥有、所蒸拂、所提升’”〔5〕。 不仅仅在对象的选择中,更重要的是在对象的表现过程中,作家“主观战斗精神”高扬更显出其必要性。作家主体以他的能动性表现对象的过程,也就是不断“自我扩张”、“自我斗争”的过程。胡风把它视为高于生活的“艺术创造的源泉”。 他曾以概括的思辨性分析阐述过这个命题。“对于对象的体现过程或克服过程,在作为主体的作家这一面同时也就是不断地自我扩张的过程,不断的自我斗争的过程。在体现过程或克服过程里面,对象的生命被作家底精神世界所拥入,使作家扩张了自己;但在这‘拥入’的当中,作家的主观一定要主动地表现出或迎合或选择或抵抗的作用,而对象也要主动地用它底真实性来促成、修改、甚至推翻作家底或迎合或选择或抵抗的作用,这就引起了深刻的自我斗争。经过了这样的自我斗争,作家才能够在历史要求底真实性上得到自我扩张,这是艺术创造底源泉”〔6〕。在胡风的批评视野里,创作主体要真实地表现生活, 就必须真实地表现自己对生活的突入拥抱和感性体验,而不是抛开自我情感,以一种“无我”的客观方式呈示现实,更不是用观念思想和抽象思考去取代对生活的真实感悟。艺术的真实性存在于审美感性之中,在感性世界艺术创造主体和其所显现的对象是一种多维度的统一关系。“人创造了感性的世界,这感性的世界又是活在人底活的感性的全活动里面的”〔7〕。“作家不是‘凭借思辨的头脑去把握世界’(马克思), 它底搏斗过程始终不能超脱感性的机能,或者说,它一定得化合为感性的机能”〔8〕。这种大胆张扬主体与客体的感性审美关系的观点, 的确从创作心理学的角度探入形象思维在艺术发生过程中的生成方式,对20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文艺理论具有极为重大的独创性意义。它不仅使艺术真实性突破了生活模写的表象真实局限,而且还从根本上否定文艺主观表现论的虚妄的真实观。胡风由此激烈批判了文艺界的客观主义和主观公式主义,认为这些主观主义作品是政治概念的“传声筒”,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思想理念而不能充满生气,充满活力,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不能透过政治现象去把握历史内容,通过对于历史内容的把握去理解政治现象,只是对政治现象的无力演绎”〔9〕。 与主观主义公式化创作相对应的是“客观主义”,尽管它也在表现时代精神,但由于作家主体以静观态度对待时代,使“他和他的人物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10〕。胡风认为,以这种“超然物外”的创作方法产生出来的作品“使现实虚伪化了,也就是在另一种形式上歪曲了现实”〔11〕。这种创作方法同样远离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性要求。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人格力量”、“自我扩张”诸概念所内含的感性之维作为理论支点否定了主观公式主义和客观主义两种非真实化倾向。但是,这三个概念并未仅仅包括于单一的感性意义中;它们同时还隐存着极为丰富的理性内容,它们是感性与理性辩证统一的相克相生的化合过程。感性和理性在初衷的背景之中统一于现实和历史。“文艺创造,是从对于血肉的实现人生的搏斗开始的。血肉的现实人生,当然就是所谓的感性的对象,然而,对于文艺创造(至少是对于文艺创造),感性的对象不但不是轻视了或者放过了思想内容,反而是思想内容底最尖锐的最活泼的表现”〔12〕。胡风的独特性在于,他的真实性美学原则中的感性与理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对立和统一,也不是一个事物的两面,感性是以理性为内容的感性,理性是以感性为特征的理性。审美感性与审美理性彼此冲突、相克相生,从而构成一幅艺术创造之发生的真实图景。只有“在对象底具体的活的感性表现里面捕捉它底意义,在对象底具体的活的感性表现里面溶注着作家底同情的肯定精神或反感的否定精神”,才能“创造出包含有比个别的对象更高的真实性的艺术世界”〔13〕,“人的内容是历史底所产”〔14〕。“个人的血肉,不能够不同时是社会的血肉”〔15〕。因此,现实主义的真实性是创作主体“主观战斗精神”、“人格力量”的真实,是在创作过程中作家“自我扩张”主体与题材对象的相拥与冲突的真实,更是艺术家作为社会和历史存在的个体在生存意义层面上的人的真实。社会历史、人生与文学艺术创造是相互统一的,有着共同的真实性基础——作家个体最深层的感性体验和理性追寻,而这一切又必须由个体的“主观战斗精神”、“人格力量”、“自我扩张”的实践(社会实践和创造实践)经验来完成。胡风反对“一边是生活‘经验’,一边是作品”的文学与生活相分离的观点,认为“这中间恰恰抽象掉了‘经验’生活的作者本人在生活和艺术中间受难(Passion) 的精神!这是艺术的悲剧,然而在现实却正是一个太普遍了的悲剧”〔16〕。胡风不遗余力地呼唤主观战斗精神,呼唤人格力量,呼唤主体的自我扩张,以寻求文学现实主义真实性的根本所在。在胡风看来,他所使用的这一组标示启蒙现实主义的概念,其基点恰恰是实践的唯物主义和历史主义,与超离生活范畴的先验范畴迥然相异。它所描述的正是位于具体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中的主体。胡风曾直接阐释过人格力量诸概念的理论指归,他说:“把作家的思想要求叫做人格力量,那岂不是把个人主观精神力量看成先验的、独立的存在,一种和历史、和社会并立的、超阶级的东西么”?“人格也不是象‘思辨哲学’那样地把它当作‘绝对理念’底显现或能够超出历史限制的‘特殊的人格’,而是历史产物的人这个‘感性的活动’底性格”〔17〕。胡风所倾重的是创作主体在表现对象中的主观显现,在自我的扩张中容纳和表现更为广泛深刻的社会历史内涵。这是一种对于创作主体和创作对象双方的严格的真实性要求,它要求艺术创造过程体现了客观历史真实的同时体现着主观的真实。主观真实是保证了客观历史真实的,它因而同以主观色彩罩盖现实的自我内心表现的艺术有本质区别;在对客观历史的表现中,主观人格力量的焕发有助于表现与体验的深化。自我扩张、主观战斗精神、人格力量,是胡风启蒙现实主义标示主体精神的一组系统命题。自我扩张是主观战斗精神的运行过程及其结果,而人格力量则是自我扩张的表现或艺术效应。它们作为现实主义的主体精神之维,并作为现实主义的起点支撑和保证现实主义向现实、历史、人生的真实性层面的深入和突进,从而使艺术表现中的主观真实与客观真实互为表里,相互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