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美丽、富饶、神奇的土地。这土地是以激情方式呈现的奇观:地壳隆起上升,岛屿冒出海面,岩浆凝成山峦,雨林酿成葱郁。滚烫跃动的物质衍生精神燃烧的期许,郁郁葱葱的雨林饱含声音与节奏的无穷能量。这里水媚山辉,大地丰硕得足以囊括一切生死,也庄重得足以承载屈辱辛酸。这里怀珠蕴玉,命运赐予人们万斛涛头千般风雨,也慷慨地回报人们特有的遐想与灵性。大海、热土、雨林自有其交响乐。那原是凝固的音符渐渐弹跃,于是,旋律变成了道路、绿地、屋舍和广场。土地属于有尊严的民族,它的呼吸和叹息都象征并吟唱着母性。“我们拥有最沧桑的过去”〔1〕, 那是“狱壁上被抹除了千次后终又显现的一痕血影”〔2〕。 谁也无法估量这片土地含蕴的生机和迸发的热力,但沧桑和血影无疑给土地上的主人一种文化指令,那就是人的生存将与诗意结合在一起。 雨林雨林,韵林韵林。这就是我们面对的马来西亚。这就是我们所要观察和理解的、生存者注定会呼唤至深者的马华诗歌。 戴小华在检视马华文学的流程与得失时指出:“早期确是历经了一段混乱动荡的艰苦时期,而后接着是一段漫长的调整与适应时期,经过多少灵慧的腋集,才智的凝集,水准才得以提升,渐渐显现其光华。”〔3〕这大体上也符合马华诗歌的发展概貌。如果说, 早期的诗歌多以漂泊、恋根的侨民性为特征,那么,当下的诗歌渐与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社会现实相认同、相适应,从艺术视野到诗美传达,确已趋于指涉滂湃,发端澶漫,情意恣肆,气象不俗。我们毋需以文学史的策略胪述章章节节,或重复那种“排排座吃果果”。在这里,我愿意提出若干问题稍加考察,以求窥取马华当代诗歌殊相之一斑,略呈芹献,就正先进,亦未必可采。 在多重时空中运思 任何一位诗人都在特定的“时——空”间写作。诗人总该是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为永恒歌唱。当今的马华诗人,在整个国家走向开放的经济、政治、文化架构中,时代意识和诗歌意识也从单一走向多元,从狭窄走向宽阔。他们在多重空间运思,多种向度交织互补,呈现了融合重叠的诗歌景观。 第一个时空维度是根性的。由于“一般人心目中的马华文学乃是马来西亚华文文学”〔4〕, 由于作为诗思与诗情载体的“一种文字/刻在祖先的墓碑上/刻在父亲的招牌上/刻在我的脊梁上/刻在孩子的舌头上”〔5〕,诗人对边远祖邦和故土的追寻、眷恋是自然的。 一行古文,一帧书法,一幅绘画,一曲音乐,一折戏曲,一项武术,一种民俗,一具陶瓷,一类工艺,一宗美食,一品茶酒,一方园林,乃至一盆花卉……常常会引发诗人的精神触觉,化作缱绻不绝的诗情。有些诗人,迄今自称走的是精神放逐之路,心目中不时漂着孔孟的叮咛和老庄的吊诡,睡在一种缥邈的梦里,如: 在流放中飘泊/被我装进庄子的梦中/在梦中修禅,养浩然之气/借放逐供养中国的梦/如观音,供养世人的命运〔6〕 应该说,在赤道炎炎的南中国海追寻莲根,在共处却又相异的族类中不忘怀一种生死相交的文字和笑泪相融的性情,并不和作为马来西亚公民的国家意识相抵牾。诗歌中“泛中华文化”的精神向度,既是对一种优秀的传统文化(超越国界)的孺慕,又结合了当地的现实和诗人的机智,形成根性与变貌兼俱的自己的特色。试看游川的《粽子》: 妈妈是没读过书的农妇/不懂离骚不识三闾大夫/只一心一意将自己投入/用宽大的竹叶/将散疏疏的糯米收容包住/兰心细细地裹,巧手实实地缚/一投不投入江河/投入沸腾的大锅/在水深火热里/熬炼出成熟的我们/
结结的粽子〔7〕 诗由即物而达至物我同一,以熬炼为征喻,以拟声揭题旨,把母性的情态和当下的命脉胶结起来,让文化色彩再生。既然有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公共空间,马华诗歌自然有一方视界,并在新的多声部和弦中一展恢宏的歌喉。 第二个时空维度是本土的。众多马华诗人都有身份的认同:我们已不是候鸟。尽管祖先飘洋过海且笑泪与恩怨以诗文为寄,但如今,“大地,睡在我的梦里/我的梦,就是您/马来西亚。”〔8 〕因为这片热土,“她以赤道的阳光/给我热情/以洁白的胶乳/养活着我和七百万人民”。〔9〕本土的现实生存与诗情, 无疑是当今马华诗人生命体验的重要向度和内容。 作为大马著名的本土诗人,吴岸强调指出:“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化之能立足于世界文化之林,并对世界文化宝藏增添一分贡献,则决定于它是否保有其国家和民族文化的独特性。”〔10〕他赞誉自己的出生地沙捞越州是“斜斜挂在赤道上美丽的盾”〔11〕,沙捞越因这一诗的命名而更加风光;他把婆罗洲的神木达邦树称作“银色的巨人”,皎好得足以“吮吸宇宙的灵气”和“酿制百花的芬芳”〔12〕;他面对母亲河拉让江的浪起浪落,为“马来母女俩手把桨笑吟吟坐在浪峰上”〔13〕而惊喜与骄傲;他把浩叹献给怀抱着本土的大海:“你把北方的大陆和南方的岛屿分开,又把北方的大陆和南方的岛屿连接起来〔14〕,”这一“分”一“合”,记录了本土颠踬漫长的生命旅程,不啻是对本土的凝重、厚实与风采的眷恋。诗人餐椰风,宿蕉雨,那率真自由的歌吟,如同这片土地一样有血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