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常在一些文学聚会上遇到张梅。她说得不多,总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目光中似乎有一种十分迷离的东西。如果她对“睡眼惺忪”这个词不满意的话,我可以给她换一个——“目光炯炯有神”。我想,她更不会满意的。老实说,“炯炯有神”这个在过去的肖像描写中频繁出现的词,如今已经有滑稽色彩了。三十年前,就是那些“炯炯有神”的眼睛常常能在一点蛛丝马迹中看出“阶级斗争新动向”。今天,也是“炯炯有神”的眼睛能在哪怕是一堆垃圾中看出哗啦哗啦的钞票来。长得漂亮的小歌星大多都有一双毫无内容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如果一位作家也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还成什么体统。 其实,“睡眼惺忪”的状态对于张梅个人也许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它可能是一种观察都市的最好方式,我曾经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肖像上那双梦幻般的眼睛、还有波德莱尔那忧郁的眼神所打动。我似乎感悟到,陀为什么能在大都市彼得堡的小市民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发现那个时代的忧郁;波为什么能在巴黎街头的拾垃圾者身上看到诗人的影子。 都市是什么?这恐怕是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的世界文学所面临的一个难题。商业化的都市是文明风暴的中心,又是罪恶的渊薮;它催生着各门类的艺术,又将它们埋葬;它培育着个人主义和自由精神,又无时不在将这些精神剥夺;在井然有序的街道背后,隐藏着无数混乱和诡秘的契机。施宾格勒甚至说:世界的历史就是市民的历史,就是城市的历史。20世纪的作家很少会像梭罗和华兹华斯那样,完全拒绝都市文明,而隐居到湖畔去对着自然吟唱。都市是可以逃避的,都市精神却无法逃避。它已经渗入到农村,乃至儿童的遗传基因中了。作家们都以各种方式介入都市文明,用各种方式去表达都市,形成了一种风格独特的“都市文学”。 在“都市文学”这一宽泛的概念中,常常混杂着军人式的和农民式的都市文学。前者的源头是古老的军事政治城堡,而不是商埠。它总想将都市里的每一个景点都当作街垒战的掩体,当作胜利的纪念碑;后者的根源在于一种土地情结,它会将博物馆前的台阶、街心花园当化田埂和放牧的草地,爱坐就坐,否则便受到伤害,便诅咒都市。所以,我们常常看到作家一方面迷恋于都市文明——文学沙龙、艺术博物馆、书市、报刊杂志、电视、作家协会等等,宁愿四处流浪最后死在人行道上,也不愿回到乡村去;另一方面又厌恶都市文明,批判它没有人情味,对人性的异化或者空气太差、太脏。所以,20世纪文学的典型风格就是“反讽”,翻译成口语就是“口是心非”。这种尴尬一直伴随着都市文学。都市文学的另一种尴尬是它时时受到新技术的冲击。印刷机和报纸断了作家用新闻体写作的后路;电视机让作家们“如实地展示生活的客观场景”的美梦破产。因此,真正的都市文学的表达方式永远是不断变化和创新,并拒绝新技术技能操作的表达方式的。 都市区别于乡村的本质在于,它有一种都市“心灵”的存在。这是靠记者所谓客观的眼睛,靠摄像机镜头无法发现的。中国的都市文学之所以不发达,就是缺少真正的都市心灵或精神,和能发现这种心灵或精神的眼。今天,都市的新的精神、新的文化语言就像巨大的磁石一样,时时在吸引着农民,同时也使广大农民受到伤害,感到狼狈,而常常诅咒或缄默无语;但当他们开始由农民变成市民时,他们便会渐渐地形成真正的都市体验,眼睛也可能会由开始的贪婪到后来的精明和豁达,许多忧伤和遗憾也会与对都市的爱交织在一起。至于能不能变得朦胧就很难说了。不过,没有一种对都市的真正的爱,就没有对都市的真正的体验和批判,更不可能有真正的都市文学。一种真正的都市经验的获得,是要付出数年乃至数十年生命代价的。当一个新的都市人回到乡村,家乡那没有污染的、纯净的空气令他咳嗽、哮喘的时候,他才可以说开始有些都市的经验了。 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曾经出现过都市文学的苗头,但都因外在原因而中断。同时,张爱玲的目光太怀旧,而刘呐鸥和穆时英的目光太贪婪,徐纡和无名氏常常见神见鬼。今天也出现了许多所谓的都市文学,但那些“炯炯有神”的目光,总是看到欲望、金钱那些摄像机也能发现的东西。他们并没有真正表达都市,无论其作品被安上什么样的与都市有关的名目。 二 在当代作家中,张梅是少数有着真正都市体验、并能用自己独特的艺术形式表达出来的作家。这得益于她有一种独特的观察视角,或者说有一双区别于“盲视”和“炯炯有神”的“睡眼惺忪”的眼情。张梅的视角是散点的而不是焦点的透视方法,它不是批判和诅咒,也不是占有之后的卑微的满足。它适合于瞬息变化、混乱无序的都市;同时它还能将都市的一切充满欲望的事物虚化,交织到市民心灵变化的过程之中。在这样一种都市文化语言的背后,一座都市的忧郁像灰色的雾一样弥漫着。 张梅生长在广州这座远离政治中心且商品气息浓郁的大城市。她无疑有着地道的都市情感方式和生活方式。我敢肯定她很爱这座留下了自己青春激情的城市。她早期曾写过一篇叫《殊途同归》的小说,可以看作是她青春激情的一座方尖碑。但是,这部小说并不是典型的现代都市小说,其中的都市带有浓郁的军事政治城堡性质。一群身份不明的人躲在烟雾缭绕的小酒馆(小铁皮屋)里密谋着、争斗着、有点像十九世纪中叶巴黎左岸区。他们喝酒、吟诗、争女人,就差没有发动街垒战。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后半部,写到了都市的文化和市民的力量、精神的颓废和欲望的膨胀如何像一场雨一样将他们的激情熄灭。小说最后的结局是,那些热情的青年无论以何种方式,都告别了“军事城堡式”的都市,而走进了真正的现代都市,也就是说由“战士”变成了市民。我可以断言,这是张梅早期生活的一个总结,也是她新的创作生涯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