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作为创造社的后期中坚,创作了大量的小说,结成集的就有《菊子夫人》、《女娲氏之遗孽》、《鸠绿媚》、《处女的梦》,另有长篇《红的天使》、《未完的忏悔录》、《时代姑娘》等。这些作品有着一个共同的主题: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大力张扬人性。这是与“五四”文学革命的主张相一致的。叶灵凤早期毕业于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接受过专门的美术教育,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也表现了他对艺术美的执着追求。本文试从美学角度探讨叶灵凤小说的艺术特色。 一、作品大胆而率真地张扬了人性美 古希腊学者们对文学源泉的解释为“艺术摹仿自然”。这一学说不仅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得到了完善,而且延续到俄国的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列汉诺夫和杜勃罗留波夫的文艺观中。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艺术“就是再现自然和生活”,“再现现实中引人兴趣的事物”〔1〕。 朱光潜先生认为:“这个‘自然’主要就指‘人性’。”〔2 〕这一观点可以在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找到根据,马克思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不断交往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也就等于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3 〕“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和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4〕 叶灵凤的情爱小说,乘着五四反封建的劲风,直指封建礼教的禁区——性爱领域,专注于人性中“最自然”的一部分。这是难能可贵的。他通过作品中人物的语言,对性爱作了崇高的礼赞,对封建礼教作了彻底的批判:“这本是应当登在高峰之上戴起荣誉的冠冕,向万民去宣告,万民听了都要为我们额手称庆的事。无如在被几千年传统势力积成的缚束下,在一点真情被假面重重的礼教斩割得无余中,人心里终不敢迸出这一缕真灵!”(《女娲氏遗孽》) 于是,我们在《浴》看到了大家闺秀露莎如何满怀着春心的萌动和对情爱的憧憬,看到了浴镜中如白玉石雕塑般的自身。《处女的梦》则把莎瑂压抑在内心的爱的举动和言语,通过梦境来表达,而一当梦念中情爱得以实现,便按捺不住那份香纯、隽永的甜蜜,获得精神上的极大满足。《昙华庵的春风》吹开了少女月谛的心扉,沉睡的人性觉醒了,尼姑庵中的性压抑虽沉重,但也朽腐,再不是铁板一块。她说:“修行有什么用?修成了象观音那样的道行,也不过赢得孤独一身,坐在庵里受冷清。”她最后为性爱的追求付出了青春的生命,给读者以撼人心魄的力量。《鸠绿媚》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波斯国的爱情故事,而主人公春野神奇地介入了这场浪漫的爱情悲剧中去,扮演着“现实”和“梦境”中的两个角色,表现了春野企图超越现实追求纯真的爱情。《爱的讲座》以散文诗的笔调,宣讲了一篇爱的宣言:“爱是没有形象的;同时,爱又是一切的形象。在你的眼中,爱的形象是她;在她的眼中,亚德斯佛,爱的形象是你。爱没有形象,爱的形象存在你所爱的形象中。”其中不乏爱的哲理:“爱是帆船上的篷。你要紧紧握着幸福的柁儿,监视着她的前进。”“爱的里面没有满足。爱的里面不能有满足。丰美的圆满正是破裂的预兆。”“不要希望圆满,你要寻求不缺欠的缺欠。圆满的表示是终结。”给一对为爱情而私奔的情侣,也给读者上了深刻而亲切的一课。《女娲氏之遗孽》中的蕙,为获得性爱自由,勇敢地在讥讽、冷漠中生活,为所爱的人忍辱负重。长篇小说《时代姑娘》则通过女大学生秦丽丽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反抗封建包办婚姻的悲剧结局,在抨击古老的“父母之命”式的包办婚姻的同时,也批判了这种近乎浪荡的行为,极具教谕的力量。 叶灵凤全然不顾作品诞生后所遭来的非议和攻击,像他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勇毅地为唤起人性,捍卫作为一个完整人性的情爱权利,塑造了一个个感人的形象。这些形象如排炮般射向封建礼教,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青年中曾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也使叶灵凤成为那个时代致力于性爱美的创造和张扬的集大成者。 二、情欲描写下的深层审美含义 恩格斯说:“作者的见解愈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愈好。” 〔5〕这是审评艺术价值的一个准则。叶灵凤让我们从他的作品的故事中看到了一个个充满人欲,饱含人性的形象。而这些形象绝非旧才子佳人小说中的风花雪月,缠绵悱恻,也绝不耽于色和性的展示,而是通过挖掘他们深藏内心的作为人的本质存在的性的潜质,通过某种动态的心理、言行,去演示一幕幕属于真正的人的生活层面。在主题的表现上有时是十分含蓄的,他甚至把赤裸裸的情欲或人体美只是作为一种道具,来图解对社会的批判或人性的价值取向的深层含义。这正如我们在欣赏17世纪西班牙杰出的现实主义画家委拉斯凯兹的世界名画《镜前的维纳斯》一样,无疑,人体美在画家的笔下是得到了尽善尽美的表现,但最吸引观赏者注意的却是维纳斯那安祥中又略带忧郁的面容和眼神,很自然地把我们的目光由优美的女性形体转向对其命运的思考。叶灵凤的小说如果不能说已经达到,那也至少是几乎达到了这样的艺术高度。 在《浴》中,少女的形体得到了较细致的描绘,但这种描绘是通过人物自己的眼光来描写的,随着一声惊叹:“上帝的神迹和他的艺术的手腕在这里显出了!”让读者顿悟,这种犹如发现新大陆般的自我发现,自我观赏,本身就是耐人寻味的。而作者又抓住了人物的惶恐心理,“她抖抖索索的脱着衣服,她的心始终是乱跳着的……象是躲在水中便能算是她最安全的保障一般,她将浴衣褪在地上后,便急急的跨进盆去。”读者的目光便不会仅仅停留在少女的胴体上,而会对这种迟来的无奈的“发现”产生更深层的思考了。《明天》写了一个旧道学绝不能容忍的故事,叔叔企图强奸侄媳。但作者既未采取诲淫诲盗式的纯容观的描绘,也未取批判者的态度高屋建瓴般地将“叔叔”写成一个色狼、无赖,而是把“叔叔”描写为一个温文尔雅的德高望重的学者,在“叔叔”的身上赋予了人性的同情和理解:“人类实在是最无用的一个东西,没有一点自制的能力,没有一点自己战胜自己的能力……没有一个人能有能力抵抗饥饿,没有一个人能有能力抵抗寒暑,没有一个人能有能力拒绝自己内心上的不可避免的要求。”(《明天》)通过作者的创作导向,通过人物在事后的反省自悔及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我们除了对缺乏本能欲望控制的弱者行为给以否定之外,更会从人道主义的原则来审视情欲作为人的自然属性的客观存在。这就达到了作者的创作目的了。在《昙华庵的春风》中,月谛春心萌动,产生了对情爱的向往,而一当亲眼目睹了活生生的一幕时,意“经不住这意外的激刺”,“尖锐地惊呼了一声,霎时脑血充溢,颓然昏倒在地上”,命丧黄泉了。在今天的人看来似乎觉得有些荒唐,然而这是那个时代里发生的事,在人性被禁锢得几乎窒息的时候,本来活生生的事实也变成了不可思议,难以接受的了。在《摩伽的试探》里修道七年的摩伽在“悟出了人世一切都是虚空”,潜心修道时,却又不时受到人的自然本性的侵扰,他只好用自残的办法来抵御这种有损道性的诱惑,“用山藤的刺向自己的腿上戳着,用肉体上所受到的苦来抵消他心上的惶惑。”人性的压抑与人性的伸张产生了强大的对抗,这场苦斗的结果,是摩伽的自然本性向残酷的理念作出了不由自主的让步,以自戕告终。读到这里,我们不禁要思索,还有更好的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