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是文革后文学中最受评论界关注的作家之一。虽然对他的评价也不是完全没有分歧,但对他的美学气质的概括、对他的作品的审美价值的肯定、对他的文学影响和文学史意义的重视,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在这些意义上,汪曾祺成了文学研究中最具有共识、最没有异议的作家。汪曾祺的作品平淡恬静、和谐温馨、充满田园牧歌的抒情色彩和天国仙境的梦幻情调。这种共识规范着文学界对汪曾祺的文学财富的感知方式和接受方式,也规范着对他的新的作品和成就的期待。 这种批评模式曾经拥有足够的合理性和有效性,它在肯定汪曾祺的文学成就、文学个性、文学史意义上,在将中国文学从政治意识形态和一切非文学因素的桎梏中解救出来的过程中,都发挥过重要作用。但是,任何模式一旦形成,即具有封闭性,它将在封闭中自我生长直至走向僵死。而且,对对象的概括必定妨碍着人们对对象的丰富性的认识与感知。我们对于汪曾祺作品的感知模式的形成,使得我们在研究工作中对与模式不合的异质因素采取省略的、排斥的态度,对其文学创作和美学风格的新发展也会反应迟钝甚至无动于衷。例如,在九十年代的汪曾祺小说中,沉溺于恬静温馨、陶醉于田园牧歌的气息越来越少,直面人间之冷酷、人生之荒寒、正视苦难、悲悯天下的美学气质渐渐明显起来。这些因素正是业已存在的汪曾祺研究模式所无法包容的,批评界和研究界对这些发展变化至今依然漠视而沉默。到了这一步,我们不得不对旧的批评模式进行某一程度的质疑,不得不在新的批评实践中对这一旧的模式作某一程度的突破。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本文想换个角度打量一下汪曾祺,将眼光投向那些较少被人注意的东西。从这些东西中,我们将可以看出汪曾祺的另一面,这一面与早已为人们所熟悉的那一面看似矛盾,实为互补。两面兼顾才能阐释出一个较为完整的汪曾祺。而且,汪曾祺在八十年代的创作中所表现出的悲凉意绪和悲剧意识,由于较为轻淡而一直不被批评界所注意。恰是这种被漠视的因素在九十年代的创作中得到了发扬光大,从而使汪曾祺的小说升华到了一个更高的艺术境界。缺乏这方面的考察,就会对汪曾祺的精神高度和文学成就估价不足。 平淡中的奇崛与骚动 汪曾祺小说《皮凤三楦房子》中的高大头,总是坐在鞋匠铺里,悉心观察着满街各色人物。“他那从眼框上面露出来的眼睛是彬彬有礼的,含蓄的,不露声色的,但又是机警的,而且相当的锋利。”汪曾祺很像这位高大头,为人为文皆然。这段文字可说是夫子自道。唯其不露声色,乃平淡。唯其彬彬有礼,乃温馨。但是,这段话的但书极为重要,它引导我们去关注汪曾祺小说的另一面。那与平淡与温馨不一样的一面,是奇崛、锋利、骚动、挣扎,甚至还有一点作者直抒胸臆的嘲弄与愤恨。 从人物与环境的关系而言,汪曾祺的许多小说并不象人们所想像的那样一片和谐,而是潜伏着各种矛盾和冲突。大多数时候,汪曾祺都以息事宁人之心,化解这些矛盾,以维持他所追求的和谐与平淡。有时实在控制不住,这些矛盾就会冲突起来,使和谐与平淡受到挑战。那些与环境不和谐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小人物,而且是安守本分的小人物。汪曾祺的小说人物都是卑微而且自甘卑微的人,他们对环境几乎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批判。他们所追求的无非是平平安安的生存。然而,就是这种低得不能再低的要求,与他们的环境构成了无法化解的矛盾,他们不得不承受着环境所加给他们的各种各样的限制、摧迫与凌辱。 高大头、朱雪桥(《皮凤三楦房子》)、陶虎臣、王瘦吾(《岁寒三友》)、沈源(《寂寞和温暖》)、高北溟、高雪(《徙》)等人物,无论是市井平民,还是读书人,都是无野心、无恶欲的善良人。他们全都勤劳于本行、无取于他人。他们的愿望也十分平常,无一丝非分之想。王瘦吾虽然想发财,其动因不过是想让女儿穿上雨鞋、儿子穿上球鞋,以让他们跟上学校里的大众水准。高北溟只不过想保住一个教职,以求积点资金为恩师印一本文集,沈源不过是希望有权利从事她的农业科学研究,此外为父亲立一块墓碑。然而他们这么小的愿望也得不到外界的理解与支持。他们全都遭到失败。王瘦吾的生意被更有贪心的人挤垮,高北溟被恶人解职,沈源被打成右派分子,连给父亲奔丧的权利也没有。高大头的房产被剥夺,怎么也要不回来,高雪想外出求学而不得,最后抑郁而死。在人物与环境的矛盾中,人物是彻底的被动者、弱小者,环境总是主动地、蛮横地剥夺人物、蹂躏人物。汪曾祺总是避免把人物逼上绝路。他的息事宁人之心不但表现在现实生活中,也表现在文学创作中。但一个作家的现实体验会在进入本文时顽强地自我生长,最终挣脱作家的主观控制而自我呈现。小说中那些小人物的悲惨命运是作者怎么“息”也“息”不掉的。这是汪曾祺所不愿表现,却又无从掩藏的奇崛峻急之笔。 人物被环境摧迫致死,冲突可谓大矣。这些血淋淋的故事,终究是要冲破“人物与他们的社会团体和谐地生活在一起”的神话的。如果我们细加追索还将发现,除了这些被动地承受蹂躏和倾轧的人物之外,汪曾祺小说有时还会出现一些不甘于沉寂与灭绝的人物,他们出自本能地表达着他们的微弱的反抗,使得生活出现一些微弱的骚动。这些骚动当然会被生活的长河所淹没,但正是这些骚动与挣扎让人感觉到他们有血有肉的存在,感觉到他们的抗议与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