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感觉派小说,自1928年9 月刘呐鸥创办的《无轨列车》到1932年5月施蛰存主编的《现代》问世,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 逐渐形成了一个风格特异的小说流派。该流派的重要作家穆时英,以异于新文学大多数作家的个人视野,将西方现代派和日本新感觉派的小说技巧,与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大都市生活相交融,描绘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时代图景,其文学价值取向虽与现实主义,浪漫派小说拉开了距离,却显示了独特的自我风格。 1 以自我意识的折光去反映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黑暗现实,展示都市人生的“心理荒原”。 30年代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人们的心理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金钱异化,出卖肉体出卖灵魂,如同买卖商品一样司空见惯,灯红酒绿之下醉生梦死,沉滞腐败之中人妖颠倒;30年代的上海又是日本人占领的特定时空,是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沮丧、无助是这个时代氛围的特征。人们寂寞失意,混乱迷惘,无所适从,为找寻解脱的途径,许多人只能在自我幻想和麻醉中忘却,当时鸳蝴小说之所以在上海滩风行,正是因为有这样滋生的土壤。但穆时英对每况愈下的洋场文学不屑一顾,他把异常强烈的感情和激愤的情绪,都聚焦在对社会的攻击和批判上,并努力寻求一种流行的学说和理论,借以把握社会人生的制高点,这个制高点,帮助他超越了鸳派作家的落伍与庸俗。然而由于他对生活本身的深邃探究的好奇心,使他对现实的复杂意识只能采取心理透视的方式,折光反映社会现实。现代派小说的创作原则,恰恰适应了穆时英的审美心理和审美情趣,这就决定了穆时英的文化选择。 他的成名作《上海狐步舞》就是从整体上对30年代上海滩十里洋场那种腐败污浊的市风,对那种纸醉金迷、熙嚷喧嚣、畸形发展的都市生活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并大声疾呼:“为什么同一块土地上并存着天堂与地狱?”在天堂里到处泛滥着红的绿的光,泛滥着罪恶的海浪:马路上奔驰的小轿车里,儿子吻着父亲的姨太太;舞厅里,华尔滋的旋律中,穿着白领衬衫的男子随时把“我爱你”的誓言送给每一个舞伴;豪华的饭店白漆的房间里,酒味、香水味、烟味在娼妓、掮客和阴谋中萦绕。地狱里:到处堆积着钢骨、瓦砾,一张张“苦脸”在疲惫地挣扎着;煤屑路上,光着身的孩子,拣煤渣的媳妇;建筑物的阴影里,石灰脸的妇人尾随着老鸨乞求拉住每一个过往的男人,拦路抢劫者,摔死的工人……。在这里“道德给践在脚下,罪恶给高高地捧在脑袋上面”,在这里作品所充塞的是舞厅、妓院、赌窟、烟馆,丑与恶经过作家主观情感的浸润而被宣染着,但主观的宣染并没有违背客观的现实本质的真实。作者将发生在同一夜晚的几件似乎毫无联系的事情,整合排列,以殖民者的强权、枪声、麻将声、鸦片味、华尔滋的旋律、工人的创造与牺牲,来揭示资产阶级男女的精神倒错,揭示30年代的上海是“造在地狱上的天堂”这一深刻的主题。 西方现代派小说家以现代都市为背景,审视人生,关心社会,正视矛盾,谴责金爪细菌的魔力,同情下层小人物的命运,并深切地感到经济危机使精神文明的衰竭和人们传统价值观念的消失,因而他们的优秀作品中往往闪耀着强烈的人道主义思想的光辉。但一些作家因有感当时社会的嬗变,本身精神危机也随之加剧,从而产生虚无心理,于是便把表现忧郁、孤独、寂寞作为他们作品的共同主题。美国著名作家艾略特的《空心人》、《荒原》,以其古奥生涩的意象,在欧美甚至日本掀起了一股“荒原热浪”,被誉为现代诗歌的里程碑,其原因就在于他写出了“站在毁灭因素边缘的一种完全失掉信仰的心境”。〔1 〕那万物枯死、生命衰竭的荒原,正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总危机的象征,这种荒原观念所引起的人们精神、心理的“荒原效应”,是现代派文学运行不息的潜流。尽管不同作品有不同的题材,人物和主题,但总是或明或暗地表现了西方垄断资本主义时代的危机感。而深受西方现代派影响,饱吸日本新感觉派乳汁的中国新感觉派的先驱,在抨击当时社会现实的同时,也曾下意识地将人们的忧郁、虚无、孤独、寂寞、变态心理、刹那间的感觉、矛盾性格作为生活中的真或美的事物加以表现,并得到淋漓尽至的发挥。穆时英的小说就是他感情的印证,从中们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对人生悲观失望情绪的回声。 小说《PIERROT》就是作者心灵的真实写照, 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位作家,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强者,但人生使他困惑,朋友们不理解他,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他还发现影子一样的恋人并不忠于自己,早已有了情人。只有母亲才是无私的,可母亲又要把他当成“摇钱树”,他参加工农运动而被捕,出狱后又受到怀疑,这一切终于使他精神崩溃,以至颓废绝望,变成了一个虚无主义者,“欺骗,什么都是欺骗,友情、恋情、艺术、文明……每个人欺骗自己,欺骗着别人”。很显然作品宣扬的朋友、恋人、母亲、革命组织……,都不可靠的观点,是绝望的虚无主义思想的象征。剖析穆时英的其它作品,其主人公的灵魂也无不充满疯狂、忧愁与悲哀。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里投机失败的资本家,面对青春逝去感到疲倦的交际花,偏离人生坐标的哲学家,因失恋而颓唐的大学生,失业后祈求死亡的市府秘书,这五人都具有明显的“都市病”,他们的感觉中浸淫着败落破产的痛苦和无法排遣的颓败情绪,他们在周末的晚上进了夜总会,企图在疯狂的音乐中寻求刺激,麻醉灵魂,泼泄痛苦,小说正是通过描写这五颗孤独而失落的心,来反射都市人生的“心理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