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裹小脚?”“你身后没有辫子吗?”“你吸鸦片烟吗?”“你是用鼓棒吃饭吗?”“你吃鸽子臼巢吗?”“在中国有车吗?”“你不戴碗形的帽子吗?”“你也穿睡衣上街吗?”这些看似荒唐的问题却是被认真地提问过的。提问者是一群美国青年学生,被问者是他们的中国同学,大名鼎鼎的大作家林语堂先生的次女——阿娜,时间是一九三七年。〔1〕 此时,林语堂先生的名著《吾国与吾民》已经风靡全美。然而,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恐怕不是一本书所能根本改变的。 这种观念,便是数年之后为美国学者爱德华·赛义德所批评的“东方主义”。所谓“东方主义”,并非简单地提倡东方文明的复兴,而是应用了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方法,挖掘了西方人在研究东方和其他少数民族时的西方中心论。赛义德看出,西方人类学者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虚构出一个东方的形象,而这个形象总是落后的、野蛮的、蒙昧的,而且是必将向着西方的模式发展的。这样,他们就把自己凌驾于东方民族之上。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写道:“未来的历史学家将说,20世纪的伟大事件是西方文明对于那时世界所有其他人类社会的影响。”〔2 〕这是典型的西方学者的观点。 这里存在着一个“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模式。这种典型的西方话语把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民族都放在边国缘地位。他们不仅在政治上,军事上对东方进行侵略和奴役,而且在文化上,在潜意识中对这些东方民族占有优势。本文开头,美国学生对阿娜的问话,就是典型的西方文化霸权主义话语。对于身居海外的林语堂来说,他不可能对这种西方话语无动于衷。因为对于东方文化的歧视与“误读”,往往表现在对于东方人的歧视与误解。于是,起而捍卫,至少是宣传,解释中国文化就成为当务之急。 在“西方/东方”,“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中重塑中国形象无疑意味着对这种二元对立的解构与动摇,这项工作,在《吾国与吾民》中已经开始。该书的策划者、美国著名女作家赛珍珠称赞该书说:“这一本书是历来有关中国的著作中最忠实,最巨大,最完备,最重要底成绩。”〔3〕然而,《吾国与吾民》只是关于中国的新的画像而已。 “忠实”,“完备”也是西方人类学者所追求的目标。新的画像并没有消解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结构。即如赛珍珠这样开明的美国人仍认为:“小城镇中的生活,农村里的生活,才是中国底真实而原来的生活。这种生活,欣幸地尚未沾染驳杂的摩登习气而能保持她纯洁健全的天真。”〔4〕这种所谓的“天真”,“真实”, 实际上背后隐藏着美国价值观。 不过,林语堂的愿望仍然是好的。他说:“我所说的话,是只说向那些尚未丧失人类基本德性的人们的,因为只有这些人才能理解我”。〔5〕这是林语堂所有工作的前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然而, 人都是有历史文化背景的,一种观念的获得,是潜移默化的,个人无法抗拒,有时甚至难以察觉西方中心主义观念就是如此,个人无能为力。这一点是林语堂始料不及的。 林语堂与赛珍珠对于中国态度的差异是意味深长的。林语堂自信:“中国乃伟大过于她的微渺的国家,无需乎他们的粉饰。她将调整她自己,一如过去历史上所昭示吾人者。”而赛珍珠却说:“精神上和物质上一样,中国乃被动地铸下了一大漏洞,做一个譬喻来说,他们乃从旧式的公路阶段一跃而到了航空时代。这个漏洞未免太大了,心智之力不足以补苴之。”〔6〕甚至, 连中国的新一代青年热心于本土文化也被说成“相助他们的便是欧美。” 这种矛盾,主要是西方人对中国,对东方的传统偏见造成的。林语堂当时是孤军奋战。《吾国与吾民》虽然很畅销,但读者的猎奇心理是不能排除的。因此,一时无法改变他们对中国的偏见,在所难免。 不能责备林语堂。西方人的中心/边缘二元对立观念之所以根深蒂固,有更深的文化思想史原因,如果不了解这些原因,很难明白消解这种二无对立的困难程度,也很难估价林语堂《生活的艺术》的价值。 在西方哲学史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看来,所谓“中心”,“本源”才是重要的,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于是,西方的形而上学思维方法就在一正一反的基本模式上建立起来,比如真理/谬误,生/死,有/无,精神/物质,灵魂/肉体,男/女,西方/东方,中心/边缘…… 二元对立的模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立的两项的地位并不平等,而是某一项占支配地位。就哲学而言,一切真理都是由语言表达的,语言是由非语言实体的真实本性指导的,它只能以某种方式反映和理解这一非语言实体的真实本性。因此,哲学和科学作为符号系统可以通过理性、证据和争论去发现事情本身和真理。这样,真理和语言之间的等级秩序就形成了。语言只是工具而已,真理才是目的。更有甚者,西方哲学史上一直认为有声语言比书写文字更接近真实。因为,有声语言是直接用于交流的,对话的双方在交谈时真实的意义如临其境。这种在场的观念又使得有声语言比书写文字更优越,从而形成了另一个二元对立。 在文化上,这种确立一个中心来支配边缘的作法,是在进化论的指导下进行的。或者说,是进化论为早已存在的自我中心主义提供了“科学”的证据。进化论提供了人类社会由供给低级向高级发展的模式。而西方人,尤其是西方人类学家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文化当成人类发展史上最先进的文化,其他的文化,尤其是少数民族文化、东方文化则是落后的,低级的,愚昧的。这样,空间上的差距便“演化”成时间上的差距,而时间上的差距也在空间上找到了对应。于是西方/东方,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就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