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有体正如文之有类一样,乃是其历史和逻辑发展的必然产物。然而人们常常对其多有忽视以及误解。其中最主要的误解就是把诗体仅仅当作所谓的形式。它的发展和演变被认为仅仅是由所谓内容来决定,因而自身变得无足轻重。但在我们看来,诗体作为诗歌的具体存在方式,并不等于那种仅仅用于装载所谓内容的体裁,而是还包含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具体说来,这种诗体由以下三个方面的因素协调构成:一是诗人的主观审美倾向,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诗人的主观作风及其对于表现材料的选择;二是诗人所选取的题材和主题,它们将从一个方面影响和制约作品的审美品质;三是诗人所创造的言语结构,它既是一首诗作所要表现的思想情感内涵的载体,它本身所形成的文体风格又是作品总体美学风格的重要构成因素。因此,诗体并不仅仅是所谓的形式,而是还具有某种本体的意义,直接和间接参与了诗歌作品思想情感内涵的形成。从这样的诗体概念出发,我们对于现代新诗的发展就获得了一种新的描述视角。按照我们的理解,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的确受到各种社会历史因素的深刻影响和制约,同时又存在“流派”的事实。但我们发现,也可以把新诗的历程看作是若干种诗体运动和流变的过程。不同诗体之间的相互转化,形成一种内在的诗的秩序。这既是一个新诗史的话题,同时又是一个富有理论意义的命题。早期白话诗中的“胡适之体”即为这一命题之中的一个典型的范例。本文试图就此作出一些新的说明,以加深对早期白话新诗的理解。 一 白话自由诗的产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胡适则被称作是新诗的老祖宗。但胡适对于新诗的意义究竟何在?这还得从早期白话诗的兴起说起。 中国现代新诗自何时起?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1935)第一段回答了这一问题:“胡适之氏是第一个‘尝试’新诗的人,起手是民国五年七月。新诗第一次出现在《新青年》四卷一号上,作者三人,胡适之外,有沈尹默刘半农二氏;诗九首,胡氏作四首,第一首便是他的《鸽子》。这时是七年正月。他的《尝试集》,我们第一部新诗集,出版是在九年三月。”朱先生的上述话语颇有历史结论的意味。说胡适是第一个尝试新诗的人,根据主要是胡适《尝试集》初版自序和胡适后来在新文学运动中的影响。但这不能否认也有其他人同时或更早在尝试新诗。胡适在1920年《尝试集》初版自序中说:“我的《尝试集》起于民国5年7月,到民国6年9月我到北京时,已成一小册子了。这一年之中,白话诗的试验室里只有我一人。”实际上,当时尝试做白话新诗有影响的,还有沈尹默、刘半农、俞平伯以及郭沫若、周作人、康白情等人。只是胡适的“尝试”显得特别典型且有史料可稽。胡适在上述《尝试集》初版自序中就用了很大篇幅追述了自己尝试做新诗的过程,颇能从一个侧面反映早期白话诗形成的艰难。 事情要追述到1915年夏天,当时胡适正与另几位中国留美学生任叔永、 梅光迪(觐庄)、 杨杏佛等人在美国康乃尔大学所在地绮色佳(Ithaca)度夏,并常在一起讨论中国语言文字、中国文学和文化等问题。据胡适讲,“这一班人中,最守旧的是梅觐庄,他绝对不承认中国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因为他的反驳,我不能不细细地想过我自己的立场。他越驳越守旧,我倒渐渐变得更激烈了。我那时常提到中国文学必须经过一场革命;‘文学革命’的口号,就是那个夏天我们乱谈出来的。”度完暑假,梅光迪要到哈佛大学继续读书,胡适就作了一首58行的七言诗送行。全诗共3段,其中第2段写道: 梅君梅君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 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 文学革命其时矣。吾辈势不容坐视, 且复号召二三子,鞭笞驱除一车鬼, 再拜迎入新世纪。以此报国未云菲, 缩地戡天差可儗。梅君梅君毋自鄙。〔1〕 所谓文学革命的口号,第一次就是在这里提出来的。但胡适此诗实际上是一首打油诗,其中较为特别的是使用了11个外国词语的音译,风格较为怪异。同来绮色佳度夏的另一位朋友任叔永看到此诗后,把其中的外国字连缀起来,又做了一首游戏诗送给胡适,以示挖苦之意,诗曰:“牛敦爱迭孙,培根客尔文,索虏与霍桑,“烟士披里纯”:鞭笞一车鬼,为君生琼英。文学今革命,作歌送胡生。”胡适当时正要转学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就在火车上沿用任叔永的诗韵作了一首很庄重的答诗《戏和叔永再赠诗却寄绮城诸友》: 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 琢镂粉饰丧元气,貌似未必诗之纯。 小人行文颇大胆,诸公一一皆人英。 愿共伐力莫相笑,我辈不作腐儒生。 梅光迪见此诗又写信批驳胡适:“足下谓诗国革命始于‘作诗如作文’,迪颇不以为然。诗文截然两途。诗之文字(Poetic diction)与文之文字(Prose diction)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 足下为诗界革命家,改良‘诗之文字’则可。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诗界革命不成问题矣。以其太易也。”任叔永也来信不同意胡适的主张,使胡适觉得自己很孤立,但胡适却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并填了一首《沁园春·誓诗》的词,其中写道:“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腐臭,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胡适说这其实是一篇文学革命的宣言书,所以口气颇为狂放。第二年夏天(1916),胡适再次路过绮色佳,再度与任叔永、梅光迪等相遇。胡适与梅光迪等人再次就新诗新文学问题争论不休。于是胡适写了一首百余行的白话打油诗《答梅觐庄——白话诗》。诗中开篇描摹争论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