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生 “晚生代”作为更加晚近的文学后继者,似乎离较为晚近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更加遥远,这不知道是文学历史的一个疏忽,还是“晚生代”自觉的故意谋杀。如果是文学中的自然失误,那就意味着人们无奈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两者的结合是“新潮”小说的独特标志)的精致和高级化,倦于艰辛和寻找,厌于“新写实”的粗泛俗浅。如果是“晚生代”对于文学先行者们的不满,自觉地与前不久的文学对抗,反抗和背叛已形成的传统,那意味着文学又一次处于尝试突破困境的时期,他们打出的新旗号是要寻找在高级和低俗之间的中间出路。 对于文学中的“晚生代”,从一部分意义上可以叫作晚生的现实主义或晚近的现实主义,对于传统意识的恢复或可算得一种新的标志。晚生的作家们其实没有统一的旗帜,其创作风格也各得其所,我们暂且把《没有语言的生活》看作一种标志性的例证。它没有古典主义出人意料对现实的规划,没有现代主义超越的理想和怀恋,没有后现代主义的自我嘲讽和对现实的破坏,有的只是一种平易朴实的风格,一个平淡的故事,一支现实的淡淡挽歌,一种没有激动的悲哀。 隔绝 这似乎是一个现代主义的命题,在卡夫卡、萨特、加缪那里可以轻易找出来。卡夫卡那个著名的城堡,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己永远隔绝。但这个命题在《没有语言的生活》里,完全被现实化了,它变成了作品中人物具体实在的生活,而不是一种形而上的生命含义和境界。 没有语言的生活是沉默,是隔绝,是与语言世界或他人的隔绝。语言和他人在这里几乎是等同的,它们可以轻易地相互替代。隔绝是这篇小说创造出来的根本生命状态。在沉默而清澈的语调中,这种隔绝一开始就在平静如流的叙述中显露出来,从始至终隐现于故事文本中。这种隔绝从开始的合乎常情走向最后的荒谬绝对、有悖常情:三个分别具有聋、哑、瞎缺陷的人三位一体与世隔绝地生活着。 开始,这种隔绝并不那么触目惊心、超乎想象,所以聋子王家宽虽然听不见,仍能介入他人的世界,仍能在他人中生存,他能明白别人对赤身裸体的父亲隐私处的议论,能明白乡间中医刘顺昌对他的夸奖,能去谢西烛家看别人打麻将,能和别人一起发笑。这种轻松的或麻木的隔绝状态可能来自多方面的原因:或许是王家宽的父亲王老炳尚未瞎,介于聋者的世界和他人的世界之间而加以沟通;或许这是王家宽仅仅作为聋者单独与他人隔绝,不够强大,不具有充分的自我意识;或许是王家宽、王老炳、蔡玉珍尚未形成三位一体的世界、或自我完善的世界;或许是收音机和朱灵尚未出现,或许是语言与非语言混沌未分,语言世界尚未完全分化……。 故事从王老炳被马蜂蜇瞎开始,真正的隔绝状态也从王老炳被马蜂蜇瞎开始。此前王家父子与他人尚在沟通,此后,逐渐进入绝对隔绝状态,哑巴蔡玉珍的出现,既加盟、完善了这个三位一体的世界,又带来了他人或者说语言世界的更多的欺凌和敌意。 聋、瞎、哑三位一体的完成使得与语言世界的隔绝激化、严重,但仍不是隔绝的极端状态,隔绝的极端状态是王胜利作为三位一体的变异物被迫返回自己的堡垒。聋、瞎、哑三个伤残人被迫宣告与他人断绝来往,这已经惨绝人寰,但似乎还可以他们的伤残作为解释。他们的后代小王胜利作为一个生理健全的人,却自动放弃了与语言世界交融的权力,这才是隔绝的极端状态。 双重因素 隔绝具有双重因素:他人的欺凌、排挤、压迫和自我的封闭;语言世界的污浊和非语言世界的自我净化。 作品表现了人具有一种欺凌弱小的恶劣天性。聋、瞎、哑与人世隔绝的状态,是他人对他们的驱赶和压迫造成的。村里的人对于艰难生活的王家三人非但不同情和帮助,反而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他们嘲笑王家宽听不见声音,偷走王家的腊肉、轻薄哑巴姑娘蔡玉珍。甚至一直被王家宽深深爱着、也爱过王家宽的朱灵也把自己的脏水往王家宽身上泼,也欺侮爱着王家宽的蔡玉珍。及至有人趁王家聋、瞎、哑之危,强奸了蔡玉珍,终于使王家悲哀地绝望了:他们拆掉了与村里相通的小桥,以一河之隔与村里人划开界线,表明对语言世界的抗议和失望。 在王家精神意识的深处,蹲伏着一个企图完善的自我,隐藏着一个企图保持净化的世界。聋、瞎、哑的人本来由于听不见、看不见、说不出而比普通人更少一些烦扰,但即使这样的人都无法保持单纯和安宁,外界的不断搅扰和入侵,破坏了他们心灵的平衡,他们不得不撤退到河的另一边。这不仅是躲避,也是防护,用自我封闭的方式将自己企图净化的世界包裹起来,免受外界的诱惑和破坏,以完善一个田园诗般的自我。聋、瞎、哑人之外的世界似乎是一个肮脏的世界,村里人的邪恶和毫无同情怜悯之心与王家的单纯善良和毫无进攻能力无法沟通,村里伤害、隔绝这些残疾人的真正原因是不会去理解这些残疾人的心灵。王家人从不伤害别人,作品里出现的每一个人几乎没有不伤害王家人的:刘挺梁偷王家的腊肉、老黑家将鸡瘟传染给王家、谢西烛嘲笑王家宽听不见声音和不懂性事、张复宝在替王家宽写的情书后署上自己的名字让王家宽去传递、朱灵将自己怀的张复宝的孩子说成是王家宽的、朱灵的母亲在桃树下用棍敲打瓷盆以诅咒王家、村里的孩子们教给王胜利唱辱骂王家的歌谣。村里人的所作所为,使王家意识到他们和村里人不是一类人,不得不将自己封闭起来,放弃与语言世界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