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青年作家东西、李冯和鬼子都是60年代生人,90年代写作正“火”。如果北方的“三套车”在冰河上分享艰难,注目于大众关怀的改革热点和社会焦点,终于落蹄在主旋律的康庄大道上,其马首必定朝着一个方向。南国这三剑客却是各自起舞,酣然忘情。除了李冯作为自由作家,近年客羁京华,炮制小说,东西和鬼子都是在广西以编辑的职业,修炼作家的身份。虽然同在“晚生代”中,都是个人写作,但却构成三极张力小说场。正因此,三人各有代表性。同时,三人合成集体性:晚生代中个人的差异性,构成晚生代群落的复杂性。 一 与鬼子和东西的许多小说很不相同,在李冯小说中已经嗅不到一丝广西山水气息。 在他的小说的90年代时空中,游走的似乎是都市或大学校园的新人类。而另一些小说中来自老中国或旧中国的人物身上,则散发着历史新编或历史戏仿的味道。遍读李冯的小说,我以为他的最重要贡献是以个人叙述的方式,提出或解释或展开了偏爱当代青年而又进入新的困境的一系列范畴:爱情、性恋、自由、真诚、青春、友谊和生命等。这主要出现在他的前一类小说之中。 那些为他赢得声誉的小说似乎没有很清楚的主题,但我们能够从小说表现的“状态”之中,揣摩作者的意图和意向。这是一个特定群体的“状态”:青年的个人状态和个人的欲望状态。社会永远不会失去目标,但是,“他们”似乎处于失去社会目标的状态。其他社会群体任重道远,为实现宏伟蓝图和伟大目标而努力奋斗。这样,相比较而言,上述的“他们”由于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同社会和责任两相脱钩。社会和责任也已到几乎完全忽略“他们”的地步。读书和工作对于他们,主要是个人行为,归宿也已失去社会意义。自由是有限度的,但暂时已够“他们”享用,在不妨碍社会和其他群体的前提下。爱和性使青春有所附丽,使生命充实起来,使个人联接个人,使孤独暂时离开。 李冯等人都会比较理智地看待自己和自己的小说。这是晚生代的一个优势。李冯认为与自己同年龄层的一些作家如东西、朱文、邱华栋与李大卫等人的小说,正体现出九十年代中国小说的一些特点,“这集中体现在本土现实与个人体验的结合”。“这些小说的最大长处便在于它们的内容与情绪上是可感的,而在文学技巧上又是随意、同内容吻合与不落入文学教条的”。他认为:“一个好的中国作家,运用的总应该是真实的个人思维而不是所谓的文学思维。”(《关于小说的断想》,《南方文坛》1997年第3期)实际上, 他们以及他们的“个人”并非与时代和精神无关。李冯在一篇创作谈中这样诉说: 我们生活在中国,又是在这样一个相当独特的时代。我们的时代十分古怪。作为爱思考的人,我们的精神也焦躁不安。我们既关心现在时,关心肉体、健康、金钱、名望,可我们对那纯精神的诱惑,也充满了渴求。我们热衷于谈论我们的信仰,乐于听听那些宗教布道。我们的精神中荡漾着杂乱的空无。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往哪个方向去都是有可能的,但在这种情形下,往哪个方向去,都可能会愈纠缠愈纠缠不清。 过多地思考抽象的主题对作家可能是有伤害的——它能使人沉迷于其中,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和具体的写作。 我发现自己的身上还有着某种本土情结。不管怎么写,某种本土的精神、趣味、结构或面貌似乎终应在写作中呈现。 因为写作终究是个人的,一旦思路扯得过宽过远又可能收不回来,终究还得回到具体的写作与自己的焦虑,以及,个人对生活的反应。(《前与后》,《作家》1996年第2期) 《多米诺女孩》、《招魂术》、《最后的爱》、《地铁》、《探望》、《我的朋友曾见》、《王郎和苏小眉》、《在锻炼地》、《蝴蝶》、《倒霉蛋马海皮及其他》、《辛秀秀》、《过江》等,那里面有许多从空虚、虚荣、刺激和怜悯出发的爱和性,这些爱和性可能是某些故事叙述的终结,但肯定不是“他们”欲望的最后锚泊地。无论是故事中的人物,还是叙述者,都在以个人方式倾诉欲望,实际上,它们是永远也无法实现或满足的。《王郎和苏小眉》中有一场逐渐沉重的爱情游戏或角逐,一方从不经意到经意,而另一方则从经意到不经意。这里有爱的发现、爱的课程、爱的失落以及性与爱的占有悖论:《倒霉蛋马海皮及其他》的宿舍坏蛋和班级风波,被教育者之间及其与教育者之间相互教育的关系,由于离校后的回忆添上了教育后的重新“教育”的总结色彩;《在锻炼地》的形式主义锻炼,带给一群上岗前的锻炼者一个社会盲区,他们却有了一个短暂置换或替代异性“朋友”的佳机,个人经历和情感体验的“锻炼”代替了社会斗争的锻炼,这也是个人与社会的相互忘却,微弱地反讽意蕴,为“锻炼”提供了一个新的注释;《辛秀秀》的新上岗女教师的开头诸事懵懂等等,都是。作者的研究生和大学教师履历,使故事的可信性有了保证。 我们发掘社会性资源竭尽全力,但对于个人性资源总有点吝啬或偏见。如果个人性资源不能得以认识和利用,那么社会性资源也不可能真正得到发掘。从这样的意义上,或许能够理解文学中的社会性何以常常膨胀到虚假的地步。个人总是在交往行动及其生活形式中的个人。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个人作为一个社会文化生活形式的主体,在九十年代完全孤立生存,进行独白,是不可能的。只要同其他主体发生关系,进行交往和对话,他就必然是在一定前提下行事,就必定以这种或那种形式承认和遵循一些规范的要求。在这个意义上,主体性意味着互主体性,个人性的基础是相互性。这种相互性实行于各种复杂的条件下,表现为种种形态和变态。李冯们的个人性完全可以读作微观社会性,或个人相关的、个人占有的社会性,这是1989年以后社会性范畴分裂的文学反映。它是宏观社会性的重要对应,是社会性在当代社会和文学中的重要发展。当然,个人性的价值本身就是社会和包括文学在内的认识发展的产物。换用这样的眼光来看李冯们的小说,也许能够发现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