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双子星”的奇迹 30年代崛起于文坛的左联乡土作家沙汀和艾芜,是一种“双子星”式的文化同构现象。在他们身上体现出如此众多的相同之处:同年出生,同年入学,同为四川籍,在成都省立第一师范为同班同学,30年代在上海相遇协同开始创作,共同向鲁迅先生写信求教,1932年同年加入左联,解放后同回四川主持文艺工作。最后,又同于1992年底谢世,其间仅相差7天。甚至他们的笔名也是对应的。艾芜两字皆有草头, 而沙汀本取笔名“沙丁”,即煤矿金矿中的工人,取鲁迅回信“取材要严,开掘要深”之意;为应合艾芜的希望,沙汀在“丁”字上加了三点水,改为“沙汀”,从而在字形上也与“艾芜”两字完全相对,如出一辙。由于这种种相似之处,学术界往往倾注于沙汀、艾芜创作相同点的研究,而对二者的区别和差异重视不足。事实上,在这对同时升起又同时陨落的文坛大星身上,“同”是表象,“异”是根本,而差异的最深层表现,在于他们承继了西南地区不同流源的区域文化。 迥然相异的巴、蜀文化 西南地区的区域文化由巴、蜀两部分组成,其地域东起“巫涎”、“北与秦分”、南接南中,西至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一带,包括今天四川省的全部和鄂西、滇北、汉中等相邻地带。由于文化现状和地缘位置的邻接,巴蜀文化历来被视为一体,甚至作为学术研究中的一个固定语词。但事实上,巴、蜀文化的源流和性质是迥然不同的。 所谓“巴文化”,是古代巴族建立的文化传统。巴人的生活地域集中在今川东丘陵地带,尤以嘉陵江流域的重庆(旧称巴县)和长江三峡地区为文化中心。丰富的水资源使巴人成为一个水上民族,以渔猎为生,以弓鱼为图腾。于是,巴文化中更多地注入了清秀明快的“水”性,具有了一种疏阔流动的品格。由于瑰奇绚美的生存环境,巴人得山水之滋养,成为一个乐观开放、能歌善舞的民族。《楚辞》中记载的“下里巴人”,就是巴人用于合唱的上古民歌;而《风俗通》中记载的“巴渝舞”,则是巴人聚族狂欢时的集体乐歌。浪漫的巴人甚至在临阵杀敌时依然纵情歌舞,《华阳国志·巴志》中即有“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的说法。巴人竟然用载歌载舞的方式击溃了强大的殷商劲旅,取得了牧野之战的胜利,这种传奇行为和浪漫激情大概是其他人群再也难以设想的了。同时,长期的迁徙又使巴人具有了一种漂泊性。据记载,巴人始祖本来生存在湖北荆山地区,因楚国的威逼溯江而上,逐渐进入三峡地区,最后才定居在渝中(重庆)、巫涎(指巫峡)等地;巴人的一支还曾进入陕西,与当地氐人混居,因此有的学者又称巴人为“巴氐”。这种流动性的民族历史使巴人形成了不畏艰险、自由开放的性格,成为大一统汉文化圈外峡崖川谷中的一支浪漫精灵。因此,开放心态、艺术品格和浪漫气质就成为巴文化的主要特征,流传在古老的四川乡土中。 与巴文化的“水性”相对,蜀文化则具有更多的“山性”和“土性”。这个文化传统是由上古蜀人建立的,其地域“东接于巴,南接于越,北与秦分,西奄峨番”。即今川西山地和成都平原地区。这里“沃野千里”,“人富粟多”,很早就形成了发达的农耕文化。据传,西周时代的蜀王杜宇就曾“教民务农”,秦代又有李冰为蜀守,修筑都江堰,“于是蜀沃野千里,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可见,蜀文化是一个极为早熟的农耕文化,发达的农耕使蜀人染上恋土重迁的习性,不像巴文化那样富于流动性和变化性。同时四面重山叠障,中间为盆地的地理环境,使这里迂闭滞塞,长期孤立保守,文化交流成为畏途。于是,因循保守、隐忍坚毅、亦庄亦谐,重现实、轻幻想,就成为蜀文化的集中表征,活跃在天府之国的千里沃野中。 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基本看出巴文化与蜀文化的大致差异。由于地缘邻近,文化互渗,巴蜀逐渐交融,形成一个区域文化共同体。正如有的学者指出:“青铜时代的巴文化和蜀文化,从商代就互相影响,彼此吸收引进,二者形成了具有许多共同特征的相近文化,到了战国时期,巴文化与蜀文化进一步融合,很难看出二者的区别。”因此,近现代四川区域文化中既有蜀文化的遗风,也有巴文化的精魄。每一个四川作家,无论其故乡是川东巴人故地,还是川西蜀国古里,都同时禀承着巴、蜀两种性质的乡土文化泉源,并可根据个人主观气质和生活履历的不同,进行自由选择。正是在这种文化氛围下,倾注现实、将“笔锋”深深植入“四川农村”的沙汀在气质上更明显地倾向于蜀文化,而早年曾浪迹西南崇山峻岭、富有异国生活履历的艾芜则更多地汲取了巴文化的滋养。于是,同样描写西南乡土生活,沙汀的笔调坚实拙重,“字里行间造成一种凄厉的氛围”;而艾芜的作品则热情浪漫,充满瑰丽奇谲的山川风景和诗化激情。 沙汀乡土作品的蜀文化气息 从1933年创作小说《兽道》开始,沙汀将眼光投向四川,写自己“比较熟悉的川西北偏远城镇”,正是从这时起,悠久的蜀文化熏陶才和乡土生活融汇在一起,贯注到丰茂繁盛的乡土创作中。具体而言,蜀文化对沙汀的影响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那就是:封闭意象、阴郁色彩、讽刺笔调和现实风格。 首先,沙汀作品中陈腐保守的乡镇原型,显示了蜀文化作为内向型文明狭隘封闭的文化信息。沙汀曾直言,川西北故乡“四面是山,风气闭塞得很。甚么新文化运动啦,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在《某镇记事》中又写道:“我们这里的人很少见过大世面的。到过省城的人不上一打,某人到州里去一趟便要算是大事件了。并且还没有动身就有人四处哄传。”在这个井底般的封闭世界里,时空背景是狭隘逼仄的现象。时间缺乏确指性,仿佛亘古不息,无限循环。而最富典型性的空间意象则是小镇中的“茶馆”。不仅沙汀名作《在其香居茶馆里》直接以“茶馆”为名,而且在《淘金记》、《丁跛公》、《替身》、《巡官》、《公道》等一系列作品中,“茶馆”也都反复显现,无所不在,成为篇中人物最常见的活动场景。这本身就具有某种象征意味。作为空间场景,茶馆一方面有一定通连性,便于人物交流会聚;而另一方面,则在空间上呈现为明显的四面包围、狭隘封闭。久居盆地的蜀人,正是在这样的空间中世代罔替、生生不息的。正如有的论者指出:“我们只要看看沙汀那些选取茶馆作为特定环境的短篇小说,就大体可以了解过去四川的风貌,了解沙汀作品的地方特色。”如果我们进一步考察,还会发现:地缘环境上的大的“盆地”意象,和沙汀作品中精巧别致的“茶馆”意象恰好形成一大一小的巧妙对应,共同呈现出蜀地狭隘逼仄的文化特征。于是,“茶馆”就作为浓缩了蜀文化特点的象征性空间,在沙汀的创作中得以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