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佛教吸引鲁迅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它的思辨智慧。佛学是一种特殊形态的思辨哲学,它不同于一般世俗认识的根本处在于它是一种彻底的否定形态的思维方法。它认为事物的“实相”不可能由世俗的肯定性认识来把握,而只能在对各种认识的不断否定中去体悟。这样否定的结果,从形式上看是“无所得”,但实质上则是“有所得”,只不过这种“有所得”是通过“无所得”这种否定方式达到的,实际上也即是通过否定事物具有的一般的、个别的性质而认识事物的本质,在对现实的否定中包含着肯定,因而它所取得的认识成果也就非常具有辩证色彩。恩格斯曾对佛教的辩证思维予以高度评价。〔1 〕这种否定形态的思维方法,在佛教或古印度宗教哲学中一般也被称为“遮诠法”,它是古印度思维方式的一大特色,也是佛教思想的独有精粹。 鲁迅在佛教经籍的研阅中,侧重于以辩证思维著称的华严、唯识二宗。佛教的辩证思维是他在掌握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之前认识世界、解决矛盾的最有力的思维工具,而他后期之所以能够比一般人更深刻更准确地掌握辩证唯物主义也得力于他的佛学基础。佛教批判的、怀疑的、蔑视一切权威的否定思维倾向对鲁迅的影响首先即是使他的怀疑精神更加自觉。鲁迅曾多次谈到自己的多疑:“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他一再声称,对任何人和事,“在未有确切的证明之前,我的‘疑’是存在的”。〔2〕怀疑一切, 重估一切曾经是“五四”时代精神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内容,但鲁迅的多疑却不仅仅是时代精神的影响所致,也不单纯是他从生活中所汲取的经验教训,鲁迅的怀疑精神中还含有来自佛教的传统背景,因此,一旦与时代精神遇合,它便以超出常人的深度和力度爆发出来,表现出人所不及的思维洞察力。在他的小说、杂文中,怀疑精神遍布从社会政治、文化教育、传统习俗直至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怀疑使鲁迅特别善于窥探、洞察表面现象背后的本质特征,不为假象所惑,不为成见所蔽,对纷繁复杂的世间万象永远保持清醒的批判眼光。怀疑也使鲁迅成为一个清醒得近乎冷酷的现实主义者,他无情地剥去了“五四”以来一些乐观主义者盲目地加在诸如“大众”、“希望”、“青年”、“黄金世界”等观念上的乐观想象,使之露出原本满目疮痍的真相:“群众——尤其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将来就没有黑暗么?”,“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所谓希望将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等等。他在“一切有中看见无所有”,〔3 〕这使他在许多方面接近现代西方的存在主义,但鲁迅的虚无更彻底。存在主义的“无”是指在一个上帝已死去,没有任何普遍必然的道德律,也没有任何绝对客观的价值的“虚无”世界上,人必须自己选择和创造他的价值,个人是各种价值和意义的根源。但是,在鲁迅眼中,“自己也未必可靠”,〔4 〕对于先觉者置身传统中反传统的悲剧性悖论处境的洞察,使他对“自我”亦投去了怀疑的眼光,他发现自己也在帮助着排“人肉筵席”,也在不自觉地“吃人”,“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5〕。因此, 较之存在主义,鲁迅的“虚无”更接近佛教的“空”。佛教认为一切事物包括人的生命在内,都是由内在的因和外在的缘和合而生,是缘起的而不是自起的,因而都空无自性。这种“空”不是等于零,一无所有,而是说一切都是无自性的,非永恒、非绝对的。鲁迅说他的反抗并不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而不过是“与黑暗捣乱”,〔6 〕即是深悟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永远正确、完全光明、绝对永恒的理想,看似绝望偏激,其实乃是意识到人的存在之有限,更是意识到社会改善永无止境的一种真正觉悟。竹内好先生说:“鲁迅文学的根源应该是被称为‘无’的某种东西。获得了那种根本的自觉,才使他成为文学家。”〔7〕这种空、 无的自觉显然来自佛教的启悟。 佛教说空,却并不执着于空。在它看来,仅从有(肯定)或仅从空(否定)来理解事物,都是片面的,偏执的,必须从事物的两个对立面互成互破,不断否定,才能扫尽一切妄执而呈现真实。这正是鲁迅没有在怀疑中走向虚无主义的陷阱,而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来的思维根源之所在。较之一般的现代作家,鲁迅思想中存在着更多的内在冲突和深层矛盾。既相信历史的进步,又相信历史的循环;既为启蒙民众而大声呐喊,又诅咒这样的民族灭亡;既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以及既爱人又疑人等。中国传统士人面对社会矛盾和人生困境时,大多是退守到庄禅哲学中在“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虚无辩解中,寻求精神解脱。鲁迅常说自己苦于背负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8〕。 真正使他的否定和怀疑精神贯彻到底,在虚无和绝望的废墟上开出一条生路的,这是佛教的否定思维。在《野草》中,他以下地狱般的勇气和毅力,在两难式的自我盘诘中拷问灵魂中的黑暗与虚无的“鬼气”,空虚与充实,希望与绝望,生与死,友与仇,人与兽,祝福与诅咒等,两种立场的尖锐对立,造成一种充满活力的紧张,混合着天堂与地狱的气息。正是在这种艰难的自我否定中,鲁迅超越了虚无和绝望,走上了彻悟之道。他在希望中洞察黑暗,又在绝望中发掘光明;他以绝望来补充希望,又以希望来照亮绝望,沉着从容,不惊不怖,“胸襟达到了一极大的沉静境界,仿佛无边的空虚寂寞”〔9〕。 如果说老庄的“无”还处在没有分化的原始浑沌状态的话,那么鲁迅经过互成互破的否定之后所达到的“空”则是对有与无的对立性矛盾的超越与克服。表面上看似乎回到了起点,其实已发生了质的飞跃。也正因此,鲁迅的否定不是走向消极悲观的沉寂,而是走向了悲壮动人的拯救,“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10〕。它标志着中国知识分子古典式的人格范型在鲁迅这里的终结、代之而来的是一种全新的现代人格。 20世纪前半叶中国社会的黑暗混乱,文坛斗争的错综复杂,使得觉醒的知识分子在瞬息万变的社会现实和日益尖锐激烈的阶级斗争中饱受希望与绝望的折磨,在不可解脱的狂热与颓废的轮回中,似乎只有鲁迅保持了难得的冷静与豁达,冷热之间,从容不迫,这种精神定力不是无所从来的,“其‘冷静’,‘渊默’,不能纯粹是对辛亥革命后许多事情的失望造成的,亦必是由于一长期的修养,即内中的省察存养所致。换言之,在自己下过绝大的功夫,显然,这必定是受了佛经或老庄的影响。”〔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