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第2期《读书》杂志上, 发表了王蒙同志的《我心目中的丁玲》一文。接着,又有一些同志就此提出不同看法,撰文参加争鸣。现将有关观点摘录综述如下: 王蒙的《我心目中的丁玲》: 这是一个危险的题目,因为丁玲是国内外如此声名赫赫如此重要的一位当代作家,因为她的一生是如此政治化,她面对过和至今(死后)仍须面对的问题是如此尖锐,因为她与文坛的那么多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纠缠在一起。还因为,在某些人看来,王与丁是两股道上的车,反正怎么样写也不得好,弄不好又会踩响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地雷。…… 然而,这个难题的挑战性恰恰吸引了我。 我至今记得在七九年丁玲刚刚从外地回到北京,我与邵燕祥、从维熙、邓友梅、刘真等人,在丁玲的老秘书,后来的《中国作家》副主编张风珠同志引见下去看望丁玲的情景。我们是流着热泪去看丁玲的,我们只觉得与丁玲之间有说不完的话。 但是事隔不太久传来丁玲在南方的一个讲话,她说:“北京这些中青年作家不得了啊,我还不服气呢,我还要和他们比一比呢。” 北京的中青年作家当时表现了旺盛的创作势头,叫做红火得很。当然作品是参差不齐的。大家听到丁阿姨的话后,一个个挤眼缩脖,说:“您老不服,可是我们服呀,您老发表作品的时候我们这些人还不知道在谁的大腿肚子里转筋呀。我们再狂也不敢与您老人家比高低呀!” 后来几年,我又亲耳听到丁玲的几次谈当时文学创作情况的发言。一次她说:“都说现在的青年作家起点高,我怎么看不出来?我看还没有我们那个时候起点高啊。” 另一次则是在党的工作部门召开的会上,丁玲说:“现在的问题是党风很坏,文风很坏,学风很坏……” 而在拿出她的《牛棚小品》时候,她不屑地对编辑说:“给你们,时鲜货……” 在一些正式的文章与谈话里,丁玲也着重强调与解放思想相对应的另一面,如要批评社会的缺点,但要给人以希望;要反对特权,但不要反对老干部;要增强党性,去掉邪气;以及对青年作家不要捧杀等等。其实这也是惯常之论,只是与另一些前辈的侧重点不同,在当时具体语境下颇似逆耳之音。 于是传出来丁玲不支持伤痕文学的说法。在思想解放进程中,成为突破江青为代表的教条主义与文化专制主义的闯将的中青年作家,似是得不到丁玲的支持,乃至觉得丁玲当时站到了“左”的方面。而另外的周扬等文艺界前辈、领导人,则似是对这批作家作品采取了热情得多友好得多的姿态。 这一类“分歧”本身包含的理论干货实没有什么了不起。与此后的若干文艺界的某一类分歧一样,大致上是各执一词,各强调一面。……但是分歧背后有更复杂的或重要的内容,分歧又与政治上的某种大背景相关联,即与左右之类的问题以及人事的恩怨问题相关联,加上文学工作者的丰富感情与想象力,再加上吃摩擦饭的人的执著加温……分歧便成了死结陷阱,你想摆脱也摆脱不开了。 丁玲的所谓“左”的事迹一个又一个地传来。在她的晚年,她不喜欢别人讲她的名著《莎菲女士的日记》、《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而反复自我宣传,她的描写劳动改造所在地北大荒的模范人物的特写《杜晚香》,才是她的最好作品。 丁玲到美国大讲她的北大荒经验是如何美好快乐,以致一些并无偏见的听众觉得矫情。 丁玲屡屡批评那些暴露文革批判极左的作品。说过谁的作品反党是小学水平,谁的是中学,谁的是大学云云。类似的传言不少,难以一一查对。 那么丁玲是真的“左”了吗? 我认为不是。我至今难忘的是《人民文学》的一次编委会。在讨论具体作品以前,编委会先务一务虚。一位老大姐作家根据当时的形势特别强调要严格要求作品的思想性。话没等她说完,丁玲就接了过去,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什么思想性,当然是首先考虑艺术性,小说是艺术品,当然先要看艺术性……” 丁玲有一次给青年作家学员讲话,也是出语惊人。如她说:“什么思想解放?我们那个时候,谁和谁相好,搬到一起住就是,哪里像现在这样麻烦!” 她又说:“谁说我们没有创造性,每一次政治运动,整起人来,从来没有重样过!” 如此这般,不再列举。我坚信,丁玲骨子里绝对不是极左。 那么怎么理解丁玲的某些说法和作法呢? 第一,丁与其他文艺界的领导不同,她有强烈的创作意识、名作家意识、大作家意识。或者说得再露骨一些,她是一种名星意识、竞争意识。因此,对于活跃于文坛的中、青年作家,她与其说是把他们看作需要扶植需要提携需要关怀直至青出于蓝完全可能超过自己的新生代,不如说是潜意识里看作竞争的对手……她是经过严酷的战争考验和思想改造的锻炼的,在党的领导人面前,她深知自己活到老改造到老谦虚到老的重要性必要性;但在中、青年作家面前,她又深深地傲视那些没受过这些考验锻炼的后生小子。她自信比这些后生小子高明十倍苦难十倍深刻十倍伟大十倍至少是五倍。她最最不能正视的残酷事实是,出尽风头也受尽屈辱,茹苦含辛、销声匿迹二十余年后,复出于文坛,而她已不处于舞台中心,已不处于聚光灯的交叉照射之下。她与一些艺术大星大角儿一样,很在乎谁挂头牌。 其次是由于她的特殊政治经验特别是文坛内斗的经验。由于她长时期以来一直处境严峻,她回到北京较晚,等到她回来的时期伤痕文学已经如火如荼地火起来了。她那时虽然获得了平反,却也一度仍留着尾巴。而她认定应该对她的命运负责的××正在为新时期的文学事业鸣锣开道,思想解放的大旗已经落到了人家手里,人家已经成了气候,并受到许多中、青年作家和整个知识界的拥戴。她怎么办?她自然无法紧跟××,她要与之抗衡就必须高擎相对应的类似“反右”的旗帜。她在党内生活多年,深知自己的命运与领导对自己的看法紧密相关,这决定于是你还是你的对手更能得到党的信赖。要获得这种信赖就必须顶住一切压力阻力人情面子坚持反右,这是政治上取胜的不二法门。她必须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地爱护自己的政治可靠性忠诚性政治信用性,亦即她的一个老革命老共产党员的政治声誉。她明确地下定义说:“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