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浙东与浙西 但是,正如一些同志所提出的,远古越文化的固有形态,在十九世纪末的越地已不复存在〔1〕;而且,如我们在前文所述, 鲁迅对现实生活中的故乡文化,是明显持否定态度的。那么,鲁迅对越文化传统的感悟与认同,以及他自身的突出的越文化个性,是怎样形成的呢? 金克木先生在《文学的地域学研究的设想》〔2〕一文中, 从历史地理学出发,提出了文学(亦是文化)流变的地域性特征,并具体阐述了考察文学(文化)流变的地域性特征的四种(分布、轨迹、定点、传播)途径,意在说明,地域文学(文化)在岁月的流逝中不论发生何等显著的变化,也不可能在根本上脱开其所植根的地域性自然地理特征的内在制约。 吴、越文化即是一例。因自然地理特征不同、自然生态环境相异,形成的远古吴、越文化的深刻差异性,在尔后的漫长历史岁月中,不仅使吴、越两地的地域分界始终存在,而且对两地文化一直保持着影响,并使二者呈现对峙状态—— 首先是地域划分上的沿革。吴、越两地以钱塘江为界,钱塘江流贯浙江,并将浙江分为浙东与浙西。“两浙”之称由来已久。唐代置浙江西道、东道,宋代改称浙江西路、东路。据清代乾隆元年刊刻进呈的《浙江通志》记载—— 元至正二十六年,置浙江等处行中书省,而两浙始以省称,……国朝因之,省会曰杭州,次嘉兴,次湖州,凡三府,在大江(按:指钱塘江)之右,是为浙西。次宁波,次绍兴、台州、金华、衢州、严州、温州、处州,凡八府,皆大江之左,是为浙东。 地域划分上的沿革,反映了地域文化特征的延续。吴、越文化之不同,滥觞了浙西与浙东民风、民性之不同。 就民风、民性而言,浙西尚商,浙东重农。浙西已如前述,为江南粮仓,物产丰富,江通楚地,靠近中原,大运河的挖通,进一步加强了南北交流,商业繁盛。农村多集市,集市发展而成市镇。浙西市镇以商业而显著。明嘉靖时的浙西吴兴人茅坤在文章中说:“至于市镇,如我之湖、归安、双林、菱湖、琏市,乌程之乌镇、南浔,所环人烟小者数千家,大者万家,即其所聚,当亦不下中州郡县之饶矣。”〔3 〕当时商业市镇人口超过五万的就有乌青、盛泽、濮院、新城、南浔等。市镇发展而为都市。杭州市商业最为繁盛。明嘉靖时,据《仁和县志》载,杭州城内就有七个市,城外则还有十二个市镇,不少是以商品命名的专门市场。 浙西的商业性特点,突出体现在米市的产生上。杭嘉湖平原的农业生产,历来有“田蚕”之称,田指种稻,蚕则养蚕。明末清初的顾炎武说,此地“田收仅足支民间八月之食”,这是因为“公私仰供惟蚕虫是赖,故蚕月为重”,以至“无尺地之不桑,无匹妇之不蚕”〔4〕。 丝贵米贱,蚕桑收入高于稻作,而导致农民毁田植桑,再加上棉织业的兴起,粮田大片变成桑田、棉田。素负盛名的“粮仓”,锐变而为“缺粮区”。宋代,杭州北门外的湖墅(又称“湖州市”)米市形成,吴自牧的《梦梁录》中专有《米铺》一卷,说杭州“所赖苏、湖、常、秀、淮、广等处客米到来,湖州市米市桥、黑桥,具是米行, 接客出粜”〔5〕。明中叶以降,浙西的丝织业、棉织业发展迅速,继杭州湖墅米市之后,嘉兴米市、硖石米市等相继形成而在江南颇负盛名。江南人生活可几个月不食面,米却一日不可缺。《秀水县志》记载嘉兴,“其待籴而炊者,市日不下千石”。浙西每年都要由长江和运河从荆楚徐淮等地运入大量粮食,米商有暴利可图。如遇灾年,米价成倍以至几倍上涨〔6〕。米贱米贵,商人得利,所伤在农。顾炎武说,太湖流域的“东西洞庭之民,鲜务农耕,多业商贾”〔7〕。 浙东重农。与浙西米市之盛不同,浙东牛市著称。浙东沿袭越俗而崇牛,牛市集中体现了浙东重农的特点。农耕离不开耕牛,农民视牛为生命。浙东的南部丘陵山地适宜繁殖耕牛,耕牛的需求量大大小于饲养量;相反,浙东沿海平原的耕牛需求量却远远超过饲养量。耕牛市场形成。浙东的温州、台州、金华等地牛市盛行,其中以台州的黄岩牛市最为著名。黄岩全县有六个牛市,其中的横街镇牛市,每年最多可成交五、六万头耕牛, “牛多如蟹”是当地人对过去牛市之盛的形象描绘〔8〕。浙江的牛市贸易过程也带有“农”的特点:沿海平原春耕早于山区半个月,山区的耕牛在牛市租赁或卖到平原地区去耕田;半月之后,平原地区的春耕结束,耕牛再通过牛市回到山区耕田。太湖流域的春耕又晚于浙东山区,这样,耕牛最后又在牛市卖到浙西平原〔9〕。 浙东由于地少人多,自宋代始经过稻种改良,已出现早稻、中稻、晚稻等的多种优良品种,开始逐步推行一年两熟制或两年三熟制〔10〕。耕牛在一年中于山区与平原之间频繁往来,轮番作业,牛市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中枢作用。 浙西人经商转而巨富者多,因此,不仅农民弃田经商,而且在知识界包括官宦之家也出现弃儒经商之风,诸如清代被称为“学识为浙江第一”的沈垚也这样说:“天下之势偏重在商,凡豪杰有智略之人多出焉”,“此又世道风俗之大较也”〔11〕。但浙东经商的牛贩子,大多文化程度和社会地位不高,农民往往以诨名称呼,以见亲切。农民到牛市买牛,与牛贩子以信义相交,甚至将买牛的银元也交给牛贩,牛贩也允许农民赊欠,秋后偿还。牛贩垫付的银元,收不回来的事偶有发生。〔12〕 故而,明万历年间的浙东临海人王士性在他的著名地理著作《广志绎》〔13〕中说: 两浙东、西以江为界而风俗因之:浙西俗繁华,人性纤巧,雅文物,喜饰鞶帨,多巨室大豪,若家僮千百者,鲜衣怒马,非市井小民之利;浙东俗敦朴,人性俭啬椎鲁,尚古淳风,重节概,鲜富商大贾。〔14〕 此种状况,衍及近代。浙东金华人曹聚仁在《我与我的世界·浙东》中历陈浙东、浙西民风、民俗、民性之不同,说:浙西的事,跟我们浙东人毫不相干——“浙西属于资产阶级的天地,浙东呢,大体上都是自耕农的社会”〔15〕。 周作人对浙东社会的自耕农特征有多方面具体而微的说明,其中透见浙东民性底里的一篇是《苋菜梗》—— 读外乡人游越的文章,大抵众口一词地讥笑土人之臭食,其实这是不足怪的,绍兴中等以下的人家大都能安贫贱,敝衣恶食,终岁勤劳,其所食者除米而外唯菜与盐,盖亦自然之势耳。干腌者有干菜,温腌者以腌菜及苋菜梗为大宗,一年间的“下饭”差不多都在这里,……《邵氏闻见录》云,汪信民常言,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咬了菜根是否百事可做,我不能确说,但是我觉得这是颇有意义的,第一可以食贫,第二可以习苦……〔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