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复调意味的历史思考:《旧址》 面对旧的价值体系的瓦解,我们应该有勇气承认,现代人迄今还没有成熟到有能力为我们的生活世界提供某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崭新可靠的信念体系。在这种境况下,我们只能返顾历史世界进行审察,以助于了解我们自身和我们的生存处境,寻找新的意义世界的基础。李锐正是怀着这种意向,在“寒冷的冬天”与他的祖先进行了一次真诚的历史对话。作家并不奢望在被时间冲刷得依稀难辨的历史足迹中,获取某种透晰的生活真谛,他在探寻历史奥秘的同时,守护着奥秘。故此,这部家族小说所展示的历史世界,不是一个由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的一统有序的透明世界,而是任何一种现有的理性之光难以穿透的灰箱世界。它是由各种不相同的独立意识、各具完整人生意念的声音组成的复调意味的对话小说。作家在意义的沟通之中逼近历史本相,探求价值意向。 一,对位式的死亡意识 作家的《后记》承认,他看着笔下的人物一个个地死去,“难禁的悲哀深深地浸泡在时间的冷水之中”。〔1 〕这种寒彻心脾的悲哀并不难理解,因为他小说的太多人物都死于非命,或亡于虐杀或死于自杀。对于人来说,尤其对于生活在避讳死亡的文化传统中的中国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具有独特的心灵震撼力。在此岸世界被毁灭的人物生命,提供了否定这个世界理性逻辑的合理性根据。不过小说的含义尚没有停留在这个层面上。他十分关注人物死亡的自我意识,并将人物的这种意识对位式地组合在一起进行比照。或许临近死亡的人抛弃了在世的人格面具,毫无虚假的必要,他们的每一种死亡前的最后抉择,都是他们对自己一生的总结;这种倾其全力的最后一掷,熔铸了他们在世的全部人生经验与信念。 小说的第一章把李家半个世纪的缩影与两个血腥场面精心地缀合在一起。二十年代银城五县农民暴动失败,暴动总指挥赵伯儒与赤卫军首领陈狗儿被斩首示众。温文儒雅的赵伯儒环指刑场众人说道:“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2〕慷慨而从容地就义。 陈狗儿则不屈地呼喊:“……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老子就是要造反!……转世再来还是张献忠,还是斩尽杀绝!”〔3 〕作为知识分子的赵伯儒,在理想的祭坛上庄严地奉上自己的生命,他的死超越了自然时间的肉体生死,其不朽凝结在创造未来的实践上,尽管其理想本身含有乌托邦的向往。而作为愚鲁烈性农民的陈狗儿是一个连苏维埃与张献忠都分不清的革命造反者,他的愿望就是把等级社会再颠倒过来,从等级的金字塔下层升跃上层,亲自尝尝人上人的现世享受。他的死不过是一次命运的赌搏。这是一种“狂欢式”的对接,神圣同粗俗、崇高与卑下、伟大和渺小、明智跟愚味混同一体,价值意义在二重悖离中消解。 李乃之和白秋云的自杀,真正触及人生及世界的“天问”。〔4 〕白秋云的自杀是对混浊暖昧及越来越陌生的世界感到绝望。许多年来,她抛弃家庭替她设置的似锦前程和富贵人生,跟着自己所爱的人漂泊他乡创造幸福;而现在人们却指责她应追求革命而不应是为革命献身的男人。她理解丈夫的冤屈,也不怀疑他临别的安慰,但自己相信的一切都不能改变丈夫离开这一事实。多年来无休止地被提醒改造自己、背叛家庭,她无论怎样地虔诚,都无法改变自己作为接受教育的身份,以致于连她自己也怀疑自己的忠诚。她觉得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但她身处的生活世界偏偏就是这么晦暗不清。她与世界的分裂也导致她自我同一性的裂隙,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选择。为了逃避无边无际的生命疲倦,她只好了结这悲哀的人生。 李乃之在变相自杀之后留下一张报纸,上面所有的空白之处填满了“革命”一词,他用近乎无言的形式透露内心深处的绝望。这不是对于世界的绝望,而是对自己信念的绝望,即他对世界所持态度的改变。这一内心事件表明,他对自己几十年出生入死的最终凭藉,对自身具有的世界作为整体的某种意义,已彻底丧失了忠信。信念不仅仅是抽象的东西,它总是具体地表现为个体对世界的态度,并通过意志力作用于个体的情感行为。对于一个为信念、理想和希望可以奉献一切的人来说,信念就是整个生活的根基,而一旦自己意识到信念与希望的虚假性,想到以往所有的行为情感及牺牲都经不起价值意义的质询,生命就被抛入虚无的深渊。如果生命的情思在这深渊之中找不到超越或救渡的路径,生命自身的热情之火就会把生命焚毁。这正是李乃之清醒之时感到一片空白而酒力在胸膛燃烧之时却感到深入骨髓的快意的缘故。李乃之除自杀之外别无选择。 此外还有两对人物体现了不同的死亡态度。一是九思堂掌门人李乃敬父子。李乃敬在刑场上心静如水,渴求从死亡中求得解脱。因为他从入狱的那一天起,就意识到李氏家族在劫难逃,任何个人都无力回天。他为了这个家庭的命运长年累月地处于惶惶不安的极度紧张状态,而沧桑巨变使他心安理得地放弃传统文化给予宗法家族族长的使命重负。不过他儿子李双喜却面对死亡恐惧万分,私下里无数次为自己辩解,总希望他人能以自己的辩解为认知背景,一心渴望活下去。二是李之生与冬哥。他们的死亡虽然没有形而上的意义,但对人们情感世界的冲击力是显而易见的。李之生因为有李家的血统而被狂热的革命世界拒绝。涉世未深的李之生对于不能进入正常的生活秩序而由衷地恐惧,最终怀着人生的恐惧被人们抛出人间。冬哥一生感恩于李家,他以殉难的方式履行在生保护李之生这孩子的承诺。一个是无辜遭虐杀的孩子,一位是主动殉难的老人,他们的死亡直逼现代人身上犹存的罪恶渊薮,尽管这种残忍有时伪饰着各种动人的历史发展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