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大背景上,“先锋小说”以其大胆的叙事变革,划下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号。1985年前后,以马原、洪峰、格非、余华、残雪、孙甘露等人为代表所创作的“先锋小说”,脱出传统文学的创作常规,或传达出“麦田守望者式”的情绪心态,或展示“夸张嘲讽故意粗俗但又忍不住炫耀高雅的情绪型叙述语调”和“无中心人物无秩序主次情节无故事‘无结构’的结构”〔1〕,强化感觉与语言风格,注重叙述方式和叙事策略,以完全彻底的形式变革,与既定的叙述模式、文化范型、语言秩序构成尖锐的冲突,改变了人们的感觉方式和阅读方式,拓展了小说的功能和表现力。“先锋小说”这种冒险的形式主义革命,在新时期业已规则化的文坛竞技场上,无疑是一场独特而新颖的艺术探索。本文无意对“先锋小说”的叙事变革进行全面分析,只试图选取1985年前后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从叙述时间和叙述感觉两个方面,着重分析“先锋小说”叙述顺序的变革,以期对“先锋小说”自由开放的叙述顺序有一整体理解。 一般来说,叙述顺序主要是指叙事文中事件、人物的排列方式。现实生活犹如一幅变化多端的立体图形,各种事件、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如何将这种复杂的立体图形向叙事文这门时间艺术直线投影,就是叙述顺序研究的问题。“叙述时间”是叙述顺序最原始的层面,又是小说形式最尖端的操作规程。传统写实主义小说为追求故事的真实性和现实性,叙述时间全部被压制到故事时间中去,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完全一致。即使是以叙述人开场白的形式讲述故事,运用“倒叙”或“插叙”,叙述时间仍与故事并行不悖,一切叙述都是已发生过的事件的重演。“先锋小说”的叙述时间与叙述感觉则完全开放,切断了小说的线型运动及支撑其后的因果链,从而获得叙述与故事分离,形成了时空的交叠混杂,真实与幻觉的自由转换,小说的叙述顺序也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一、叙述时间的开放 传统小说的叙述时间一般是历时性叙述。现在、过去、将来;开头、发展、高潮、结尾;基本按事物发展的逻辑和时间的先后顺序来操作,偶尔也有逆时性的叙述,比如倒叙。“先锋小说”的叙述时间则是开放的,打乱了叙述的时间,故事就象是一块块毫不相关的积木,可以任意拼凑,形成同一时间不同时空的交叠、时间的压缩与空间的零碎的组合、时间的分裂错位等。其主要表现有以下4种形式: 首先,借助开放的时间语式,改变叙述时间的自然程序。先看一段引文: 多年之后,面对着行刑队,奥雷连诺上校将会想起那久远的一天下午,他父亲带他去见识了冰块。(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 这是大家熟悉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第一句,在这句话里,叙述者站在某一时间不明确的“现在”,讲“多年之后”——“将来”的事情,然后又从这个“将来”回顾“那久远的一天下午”——“过去”,构成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循环回返的圆周轨迹:
叙述的时间从久远的过去跨进现在、将来,又回到过去。“许多年之后”这个时间状语超出了故事的自然时间,它是一个意识到的“时间跨度”,故事在它发生的时候就被命定了结局。故事在此与叙述分离,故事不再是自然主义的延续,叙述借助这道语式,促使故事转换、中断、随意结合和突然短路。 叶兆言的《枣树的故事》,在小说的开头先推出故事的结局:尔勇围歼白脸的最后时刻,叙述在这里发生转折: 选择这样的洞窟作为藏匿逃避之处,尔勇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曾经辉煌一时的白脸,实在愚不可及。 这里“多少年以后”的句式,使“现在”的局面与“未来”的局面联系起来,叙述打断了故事的“现在”发展顺序,迅速转入对“过去”故事的叙述中去。正如马尔克斯由此转入对马孔多镇过去历史的叙述一样,叶兆言追溯起岫云的历史。可见,这种时间语式为叙述提供时间转换的契机,成了叙述中的一个阶段的终结和另一个阶段的开始。故事的线型模式被叙述插入语打断之后,故事获得立体交叉的组合结构。这道语式在《枣树的故事》中不断出现,叙述因此而任意穿越时空,随时打断时间的自然发展。例如: “多少年来,岫云一直觉得当年她和尔汉一起返回乡下是个最大的错误。” “因此白脸手下的人翻箱倒柜,从墙缝里搜出钱财和那两枝枪时,岫云有一种果真应验的感觉。正象十年以后,她看着白脸把驳壳枪往怀里一塞产生的奇异恐惧感一样,她突然觉得白脸将大祸临头。” 在这里,人物的“感觉”、“联想”无疑是出于叙述转折的需要,叶兆言正是利用时间语式,促使故事转换、中断,随意结合,而形成叙述时间的随时转换,故事与叙述分离,形成时空交叉的立体结构。在格非《褐色鸟群》、余华《难逃劫数》、刘恒《虚证》等作品里,都可看到这种时间语式,它为“先锋小说”的叙述时间提供了自由转换的契机。 其次,叙述时间处于双重或多重的时间缠绕之中,形成故事的复式结构。叶兆言的《绿色咖啡馆》存在三种“时间”形式。第一是自然时间。它既表现为叙述角色的生活时序,同时又是叙述的情节时序。如李漠每天上班经过喧嚣的街口,故事也就是按照李漠这种生活程序推进的。第二是经验时间。它是过去的时间(有时候也可以是未来时间),与情节发展没有直接关系,但与叙述本身关系紧密。它是内部叙述呈现出来的时间,没有叙述也就无法体现这种时间的存在。而这种时间,又代表了一种超感觉经验,代表了与现实世界相对的超验世界,在小说里即李漠见到的那座绿色的咖啡馆和神秘女人。当李漠进入到过去的时间形式中时,他会觉得一切都非常熟悉,会发现原来那里早就有了一个他自己。他不仅仅生活在现时,而同时也为过去的时间所有。第三是价值时间。它与情节或叙述本身都没有密切关系,它由叙述者(或隐含的作者)掌握,实际上这一时间是永恒不变的,也就是这个时间角度可以用来从个体生命在现世生活和经验生活的重合中,观照人生和世界永恒的存在。这三种时间形式的相互缠绕,打破了传统叙事时间的单纯结构,使《绿色咖啡馆》呈现出故事的复式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