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论及中国当代诗歌的历史时,“朦胧诗”和“后朦胧诗”已成为人们广泛使用的概念,并且,它们已分别成为指代70年代末、80年代初和80年代中期以后的新潮诗歌现象的总括性的符号。对于这些现象,研究界和评论界业已作了深入的探讨。但是,对于产生在70年代前期,乃至60年代的许多独异于时代的具有启蒙、反叛和现代艺术特征的优秀诗歌,人们却缺少应有的关注和深入的研究,尤其是还缺少将它们同后来的“朦胧诗”、“后朦胧诗”联系起来加以认识的自觉。而事实上,这些作品无论在思想还是艺术上都堪称是后者的前驱和先导,“朦胧诗”的许多诗人不但都是在这些作品的启示下进行创作的,而且他们当中有的(如芒克、北岛、江河等)本身就曾是前一个诗歌群体中的成员。因此,从“血缘”联系的角度看,我主张把这一个诗歌群体现象统称为“前朦胧诗”。因为从现有的几个指代名称看,都不足以准确地涵盖它的内涵,“白洋淀诗歌群落”固然是一个有代表性的名称,但它又不能完全涵盖这一群体以外其他有共同倾向的诗人;“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诗歌”虽有更广泛的涵盖力,但这些诗歌又并不完全具有启蒙思想倾向和现代艺术特征,有的虽为“地下”或“民间”写作的性质,但又与时代没有明显的偏离特征(如许多红卫兵和知青所写的“红色诗歌”)。基于此,以“前朦胧诗”命名之,既能标明其发生的时间特征,又能涵括其共同的思想艺术特征,应较为客观、适宜。 在一片喧嚣鼓噪充溢着蒙昧的宗教狂热的“红色战歌”声中,一批具有独立思想的青年最先萌发了怀疑精神。虽然他们亦曾真诚而狂热地投身过那场运动,但终于“他们发现自己受到欺骗,在生活的真实色相面前,他们经历了痛苦的探求、思考。”〔1 〕怀疑和冷静的寻思使他们产生了独步于“时代精神”之外的苦闷情绪,在这种苦闷中,他们写下了第一批反省和批判现实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可贵之处不但在于从思想上表现出对左倾狂热病、个人崇拜和泯灭人性的暴力等等现象的冷静的批判,在社会总体的混乱与愚昧中显露出一缕思想、理性和人性的曙光;而且在表现手法上也十分曲折含蓄,以象征,隐喻的方式进行暗示或影射式的表达,自觉或不自觉地创造出大量的意象载体。这说明它们吸收了中外诗歌特别是现代诗歌的有益营养,并籍此而理所当然地成为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朦胧诗的先驱。 最先的探索者可以追溯到60年代,其中黄翔〔2〕于1962 年写下的一首《独唱》可称得上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具有上述特征的作品。在这首短诗中,“我”被描述为一个没有听众的独唱者和没有同伴的独行者: 我是谁 我是瀑布的孤魂 一首永久离群索居的 诗。 我的漂泊的歌声是梦的游踪 我的唯一的听众 是沉寂 这是那个时代中绝没有回响的、充满叛逆的不合谐音的歌唱,特立独行的姿态、傲岸不群的人格形象,以及充满寓意与辐射力量的意象构词,如“瀑布的孤魂”、“离群索居的诗”、“漂泊的歌声”、“梦的游踪”等等,都透示出相抵并超越于时代的信息。黄翔的另一首写于1968年的《野兽》和写于1969—1972年的长诗《火神交响曲》更加显露出他作为朦胧诗先驱深邃而勇敢的批判精神,充满了对时代的哲学性思考,富有悠远的历史感和正义的审判与警醒力量。如《野兽》中写道:“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我是一只刚捕获的野兽/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对人性沦丧的悲剧概括得何其精炼、准确、令人震惊和深思!在《火神交响曲》的第一首《火炬之歌》中,诗人写下了这样的题记:“诗人说,我的诗是属于未来的,是属于未来世纪的历史教科书的。”黄翔已经意识到他的诗所担负的对未来人们的“火炬”般的启蒙力量。他的“火炬”是对应于“迷信”和“偶像”、“暴力与极权”的“科学”、“真理”和“自由”。 啊火炬 你伸出了一千只发光的手 张大了一万条发光的喉咙 喊醒大路 喊醒广场 喊醒世代所有的人们—— ……于是 在通天透亮的火光照耀中 人第一次发出了人的疑问 为什么一个人能驾驭千万人的意志 为什么一个人能支配普遍的生亡? 为什么我们要对偶像顶礼膜拜 被迷信囚禁我们活的意志 情愫和思想? …… 作为一个孤独的写作者,黄翔的诗的确可以称得上是黑暗中的第一缕火光。 如果说黄翔的火炬是在独自燃烧的话,食指的“愤怒”则启示了更多的人,产生了更为广泛和深远的影响。食指原名郭路生,祖籍山东,1948年生于北京,60年代末开始诗歌创作。这位如今居住在精神病院里的诗人当年曾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傲岸写下了众多震撼人心的诗篇。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写于1968年的《愤怒》、《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长诗《鱼群三部曲》和《海洋三部曲》,渐次写于70年代中后期的《疯狗》和《热爱生命》等。当年曾作为食指诗歌最早读者的“白洋淀诗人”之一宋海泉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 ……有人评论郭路生(即食指——引者)为文革诗歌第一人,应该说这是一个恰当的评价。是他使诗歌开始了一个回归:一个以阶级性、党性为主体的诗歌开始转变为一个以个体性为主体的诗歌,恢复了个体的人的尊严。恢复了诗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