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第一文学大奖再一次叩问陕西作家时,我们不能不想到:黄土依然深厚,文学依然神圣,陕西当代文学依然具有生生不息的伟力。进而想到,处在世纪之交的陕西文学,可能会在一种巨大力量的冲击中,遇到一次跨越的契机。为此,在《白鹿原》荣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之后,我们怀着和普通读者一样的心情,采访了作家陈忠实。 记者:您的《白鹿原》在本届茅盾文学奖评比中折桂,这既是您创作生涯中一次里程碑式的记事,也是陕西文学界的一件大事。我们表示真诚祝贺的同时,很想知道您是怎样认识这个“中国第一文学大奖的”? 陈忠实:在我的感觉里,这是新时期以来茅盾先生用自己全部的积存设立的,也是中国文坛从未有过的为长篇小说设立的专项大奖,是对中国文学最有力的奖掖、激励和推动。茅盾文学奖,可能是世界上诸多文学奖中奖金最低的,但作家们看重它,因为它是对一位当代中国作家创作实力的验证和承认。茅盾先生设立此奖,是以他崇高的威望,对中国文学事业的一种最虔诚的期待。早在30年代,茅盾就以自己的长篇创作,成为文坛上最具权威的作家之一,由他设立的中国文学最高奖,应该是最负声望的。 事实证明,从第一届的获奖作品《李自成》、《黄河东流去》、《将军吟》,到今年揭晓的第四届,都是对新时期以来长篇创作实力水准的一个整体反映,能从中窥出当代老中青三代作家的创作趋向,更划出了我们国家新时期文学发展的流变过程。就我熟知的,各届入选作品题材越来越宽泛,表现手法越来越多样,塑造人物越来越丰富,使得社会的各个层面,多元化地进入作家观照的艺术视野,既能感觉出各自穿透生活和历史的深度,又能看出各人艺术追求的轨迹。因此,我以为对茅盾文学奖最公允的认知,即它是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缩影。 对于有幸获奖者,茅盾文学奖意味着一种已经完成的创造被承认和被理解,同时意味着一种即将开始的创造被鼓舞和被激励。艺术世界永远接纳和钟情勇于创造者,这恐怕是茅盾设立此奖最重要的用心,而决非让我们墨守成规。因为没有对生活的开掘、探索和创造,只能造成重复、平庸和苍白,一个作家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茅盾文学奖,会一路这样警示着每一位走近它的作家们。 记者:对于众多关注您的读者,有一个问题大家也很关心。听说《白鹿原》获奖版本是修改版本,是您花了月余时间,仔细审读和修订后,才再版的。如果有修改,请问在哪些地方做了哪些改动? 陈忠实:这是我很想告诉大家的一个问题,也是《白鹿原》出版后的四年时间里,我对各种反响的首次反应。先说为什么要修改。 《白鹿原》出版后,文学界和读者界反响比较大,时至今日,还不断有人来信来电,总体上是一种肯定和鼓励,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公开批评文章我只见过两篇,一是一家文学刊物上的几人谈话,一是一家评论刊物上的一篇文章。从写作到出版,再经过出版后四年的沉淀,我觉得读者中有人对小说产生误读,是我要修改它的主要动因。而发生误读最多的,则集中在朱先生的几句个性化的语言上。按一般常识,朱先生是儒家文化的民间人物,简而言之,在塑造他时,人格精神是完美的。尽管如此,如何看待这个人物却成了问题。在剧烈的社会变迁中,朱先生对事变的判断和认识,那是他的理念,并非作家的观点,应该说,作家的倾向是十分清楚的。因此,在修改时我有一个原则,即有责任把这些地方点得更透一些,不让读者再发生误读,把小说人物朱先生和作家陈忠实分开。下面说一件具体事。小说出版前,畅广元教授看了原稿,觉得在甩破的砖头里发现“折腾到何日为止”这一细节很不美,不仅直露,也很玄乎,我尊重畅教授的意见在与人物性格、情节发展无伤的前提下,把它删掉了。 另一个争议比较多的,是鹿兆海和白玲的爱情。这是一对天真少年,由于对革命理解不深,虽然感情很好,但立场发生对立性转换。有批评认为,两个人扔铜钱有失对革命的严肃。而当他们后来成熟后,冲突不是很尖锐吗?所以,对这个表现了人物成长的曲折历程的情节基本保存,未作修改,只是词句上有所调整。我想有些误读,也不要紧,这样,防止了我在修改时,为解除读者的误读,而陷入来自读者的另一种误区。还有一些表现内心独白、回忆的内容,显得主观意识太强,和作品整体沉稳叙述的风格不协调,也作了删改,力争使艺术上更和谐。 还有一个问题,很有必要和读者交交底。《白鹿原》创作时,是遵循恩格斯对现实主义创作的最高规范“作家自己的倾向性越隐蔽越好”而努力的,始终把自己的艺术能力倾注在人物身上,让人物面对他们的生活去处事去说话。原由是我过去创作初期,每到激动处,自己总按奈不住想出来发议论。比如短篇小说《责任》获奖后,有人评点就说:“最后,作者终于忍不住点出主题。”这句话对我影响很深,并把它当作创作上的大忌,在《白鹿原》的写作中我有意识加以防范。现在回忆整部书,我记得的议论只有一次,也只有两句话,其它都让人物自己去发感慨。那是写到国民党行将垮台时,面对鞭打绳拴的农村征壮丁,我议论道:“一个靠捆缚着双手的士兵支撑的政权,无疑是世界上最残暴的政权,也是最虚弱的政权。”这就是作家渗透在《白鹿原》中的政治倾向。反复说这些,想让读者不再发生误读,不再把朱先生等人的话,当成陈忠实的话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