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深感自己老化,写作量是过去的三分之一,读书量是过去的五分之一,对当前的状况不太了解。汤吉夫先生要我谈谈对小说的看法,我就——作为一个读者——建议说我们讨论讨论90年代的小说罢。 为什么提出一个90年代的问题呢?是因为我认为90年代小说创作与过去很不一样。90年代长篇小说是热点,作品大量增加,七八十年代重点在中短篇小说上,如《班主任》、《神圣的使命》、《天云山传奇》等。从我个人来说,也是由中、短篇小说为主而转到以长篇小说创作为主的。90年代由中、短篇为主到以长篇小说为主的转变,反映了时代的变化。70年代后期我们面临着现实主义的回归,我觉得那是浪漫的现实主义的回归,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如《天云山传奇》,很浪漫。一个右派叫罗群,含冤二十载,故事是浪漫的,大家都痛定思痛,迎接新的生活。新的时期,对新的生活充满梦想、幻想,包括我本人写的《春之声》、《风筝飘带》都这样。我可以说说我写长篇和中短篇的不同感受。短篇是它找我,我写它,我写短篇从来没有计划,但有人有计划。有人在年初时和记者谈话就说我今年写七八个短篇。我从来没有计划,我常常比喻我写短篇就像守门员,当足球来的时候,我“梆”地一声顶回去。谌容也说过,短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生活的冲击从各方面带有现实感,当冲击变成小说题材时我抓住了它,虽然还没写出来。也许写出来用了五天、七天、十天,也可能一天,但是我掌握了它。写长篇是我找它,我要想想。是我找它,我总是掌握不住它,是它控制着我。我觉得从我个人经验来说,人们经过新时期的开始,经过浪漫的、多梦的、多感的阶段,经过了倾诉、喷发阶段以后,才会进入一个概括的、追思的、回溯的阶段,长篇才会多起来。但也不见得,有此一说就是了,一家之言,也可能有别的说法。顺便说一下,“90年代小说”这个说法,既是科学的又是不科学的。因为你考察任何一部作品总离不开空间和时间的坐标,离不开作者的境遇,知人论世嘛。但同时小说往往应该是超越的,离不开艺术之神、文化之母,是假作家之手留下来的痕迹。这是和90年代80年代70年代,甚至和你在北京在天津在青岛没有多大关系。有些作家我们很清楚他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地方、什么背景下写的作品,有的作家我们并不十分清楚,却不影响我们欣赏他的作品。但是大体上这和环境有关系,当然和个人的创作阶段也有关系,包括一批年龄比我们小十五六岁的作家。我指的是这批知青作家,他们实际上是长篇创作的主力。包括王安忆、张炜、韩少功、张宇、余华,他们写的长篇非常多,而且很受瞩目。那么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由喷发的、诉说的阶段进入这样一个概括的、追溯的阶段?我不知道。 陆文夫跟我讲过,说他身体不太好,想好好写长篇,写来写去无非是写半个世纪一个人。“半个世纪”指时间跨度,“一个人”写他自己在这半个世纪之内种种的感受。冯宗璞也跟我讲过,她写的是更早一些的事,写抗日战争时期的事,写的是更老一些的知识分子。因为冯的年龄比我们大六七岁。我们这个年龄的好多人是这样。原来是知青的作家现在也进入了长篇创作高潮。 其次一个特点,现在长篇数量大为增加,样式也分化得非常厉害。有一个统计我看过,在文革前17年,长篇小说平均每年是10部,现在每年是500部至600部,平均每天都可以看到两部新长篇。长篇小说有一个特点,普遍销路比较大,经常发生全民争读一部长篇的热烈情况。比如说《红岩》,那时候是困难时期,我记得买书的人从王府井一排排到东单去。还有《野火春风斗古城》,电影正演着,大家却都争着买书看。还有《铁道游击队》、《李自成》、《创业史》、《红旗谱》、《红日》、《红岩》,还有《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那时写一个长篇就能买一个至两个院子。现在写八个长篇也甭想。文革开始时,我在小报上看到过,揭露“三名三高”,柳青写了《创业史》,得了一万五千元,当时一千元就可以买一个院子。 现在小说数量多了,而且式样也确实非常多。我想总有这么一些式样罢——我这是乱分类,而且是非常不合学理的,请高校的同志原谅我。比如有一类是艺术小说,他们追求艺术价值,在艺术上进行营造,试图在长篇小说创作中增光添彩。其中又有一部分向国际靠拢,比如向加西亚·马尔克斯学习。这位作家影响太大了,他为我们提供了土洋结合的道路,让你写最土的东西,然后让它具有洋的价值。我们一些作家对马尔克斯极佩服。当然在写到心里变态时又受卡夫卡的影响,在写到人道主义情感时,又受到艾特玛托夫的影响等等。但加西亚·马尔克斯影响最大,许多作家作品都能看到受马尔克斯影响的痕迹,比如莫言谈到过他读马尔克斯作品时倾倒的情景。有的是向古的靠拢,往古的方面发展,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透出古色古香来,如历史小说,在销路上他们也特别成功,《曾国藩》、《康熙大帝》、《世纪晚钟》,这些历史小说之所以吸引人,是带有史鉴小说的特征,读的时候能够增加对国情的了解,以史为鉴,不是简单的类比、影射,而是讲道理,讲中国发展,权力运作,非常好看。它能增长智慧,增长人们对历史、社会、人生的了解。还有社会小说,突进、逼近社会中大家最关心的问题。社会小说有的是用了调侃的,有的是用古典方式来写的,比如王朔、刘震云的一些小说也是带有调侃的。有的是用古典方式来写的,比如《苍天在上》。这部小说写得非常古典,戏剧性,在写实方面不如其他一些作品,我将之统称为社会小说。还有一种也可称之为社会小说,就是写特区的企业家、靓女、中产阶级、白领、小资本家,他们不知今夕为何夕,不知该地为何地,但基本上是真实的。还有一些写私人生活的小说,最近我看到陈染的一篇文章,她非常反对人们将她的小说称作“私小说”。日本的“私”就是“我”,如果一个作家写的私小说就是作家自己的经历,这很可怕。如果再加点性描写,会更可怕。我曾在上一届小说学会年会上提出进行认知判断,再进行价值判断。再有就是最近热闹起来的社会问题小说,写农民、农村、乡镇企业、国有大中型企业等人们比较关注的问题。这是从小说的内容、风格上来说的。